第15章(第3/4页)

大家发现多鹤满嘴都是小环的语言,左一个右一个“凑合”,动不动就“可美了”,“遭老罪”。

多鹤还像从前那样刷锅洗碗。一面刷一面跟小环说,水泥池子太不卫生,沾了污垢容易蒙混过去,要把池子贴上白瓷砖才行。贴就索性把厨房都贴了,中国人炒菜太油,瓷砖上沾了油容易擦。她清洗完厨房的每一条墙缝,回到屋里,四下打量。小环心里直发虚:一个日本“爱委会”的检查员来了,她还想得什么好评语?多鹤却没评说什么,皱皱眉,放弃了。多鹤从小皮包里拿出一摞十块钱钞票,交给小环,要她明天就去买贴池子的瓷砖。

小环一躲,说:“哎,怎么能拿你的钱?”

多鹤便把钱塞给张铁,让他去买。

“敢拿小姨的钱!”小环凶他。她想,多鹤穿着鞋尖里塞一大团棉花的旧皮鞋,脚在里头好受不了。什么都能凑合的小环鞋可从不凑合。没有比人的脚更霸窝的东西,它们在一双鞋里卧一阵,鞋就是它们的窝,按它们成了型,凹的凸的,哪里低哪里高,内八字外八字,翻砂翻出的模具似的。另一双脚进来,对不起,原先那双脚的形状丑也好美也好,都得硌你磨你,且得跟你的脚磨合一阵。要不你就得替原先那双脚矫枉过正地掰扯内八字或外八字,等掰扯过来,你的脚终于在鞋里霸了窝,鞋也该烂了。多鹤的钱有一部分是靠难为自己的脚省下的,小环可不愿多鹤的脚遭老罪,让厨房的墙舒服。

张铁又是赖卿唧地笑笑,从多鹤手里接过钱。小环为了给多鹤、大孩留面子,也就不再说什么。

张俭在床上半躺着,有气无力,却感到毕竟是有了一层陌生,它随时会出现,会膨胀,因此给这三十多平米的房子增加出紧张来。紧张得他都想躲开,又没地方躲。

多鹤什么都没做错,每件事她都是自己出钱出力地做,并都是建设性的事情,家里还是越来越紧张。连多鹤自己都意识到了,不断解释:她没有嫌弃他们,只想来点小改善,让他们更舒适更卫生些。

小环和多鹤陪张俭又去彻底检查了一次身体,五脏六腑似乎都基本健康。多鹤便终于开了口,说她这次回来之前,就打算把张俭带回日本去检查治疗。看了他的样子,她认为这打算是唯一出路。怎么可能没有大碍?他这样衰弱无力,消瘦得皮包骨会是基本健康

能去日本治病的有几个?能去是福分!好好把病治好,晚年她能把被冤枉的那几年找补回来。不然人家冤枉自个儿,自个儿还冤枉自个儿!小环是这么劝张俭的。

要办就得马上行动起来。要正式结婚,要向两国同时申请,一是出国,一是入国。

大孩张铁请了长假,自行车后面带着父亲,多鹤在一边步行,一个机关大门出来,又进另一个机关大门。

邻居们看见张铁穿着新衣服匆匆去匆匆来,都说他的日本夹克好看,问他借样子剪个版。

“是你小姨带回来的吧?”一个邻居捏捏他那衣料,“就是不一样!”

“是我妈妈带回来的。”

“哟,不叫‘小姨’啦?”邻居们促狭地笑。

张铁却非常严肃:“她本来就是我妈妈!”

邻居们听他在两个“妈”字之间拖了个委婉的小调,跟话剧或者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人叫妈妈似的。

“那你跟着你‘妈——妈’去日本吗?”

“肯定得去呀!”

“将来回来,就是日本人啦!”

“我本来就是日本人。”张铁走开了。他忙得要命,这些邻居一点都不识相,见他就打听。张俭和多鹤办好一切手续。快要离开的时候,张铁的日本身世已经在他同年龄的小青年里广泛流传开。故事是这样的:他父亲在东北老家时,给一个日本人家做活,那是个非常富有的日本人,家里有个美丽的日本小公主,叫竹内多鹤。父亲悄悄地爱着这个美丽的日本小姑娘,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终于被许配给了一个日本大官的儿子。父亲痛苦得差一点自杀。他辞了工,回到家里,跟一个叫朱小环的农民女儿结了婚。有一天在赶集的时候,他碰上了日本姑娘,她已经十五岁了。她伤心地问父亲为什么辞了工,离开她家,害得她不得不答应大官家的婚约。父亲这才知道竹内多鹤从小就爱他这个中国长工,然后他们就干柴烈火了一场。那就是他姐姐张春美的生命在多鹤腹中开始之时。

然后呢

然后张铁的父亲不断地和竹内多鹤幽会。

后来呢

后来是大战结束,日本战败。那家日本人全被杀了,日本村子的人全逃了。竹内多鹤带着女儿春美找到张家,张家把她收留了。因为张家的正式媳妇朱小环不生孩子,所以张家人都知道张家真正的媳妇是日本媳妇竹内多鹤。

小青年们都为张铁这个漏洞百出的爱情故事感动得直叹气。要不是现在正是革命的大时代,他们认为张铁可以把这故事写出来,一举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