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2/4页)

多鹤上来就抱住小环。那打打吵吵的陪伴毕竟也是陪伴。小环有多么想念这陪伴,也只有小环自己清楚。多鹤的行李很多,列车停靠的七分钟仅仅够她搬下这些行李。她们拖着大包小包往站外走时,多鹤嘴不停地说,声音比过去高了个调,中国话讲得又快又马虎。

张俭一听见邻居们大声叫“他小姨回来了”就从床上起来了。他已早早换了新衬衫,是小环给他做的,白色府绸,印淡灰细图案,仔细看看是些小飞机。小环给他穿上时他抗议过,说这一定是男儿童的布料。小环却说,谁会把鼻尖凑上去看,套上毛背心,就要它一个领子两条袖子,小飞机就小飞机呗。他随小环摆布,因为他没力气摆布自己,也因为他没有信心摆布自己。在劳改营关了那么多年,外面是个人就比自己时尚。在多鹤走到家门口时,他突然想找块镜子照照。不过家里只有小环有面小镜子,随身带在包里。随着邻居们的问候声的接近,他抓起靠在床边的拐杖,努力要把下面的几步路走得硬朗些。

进来的女人有股香水味。牙真白。多鹤有这样一口白牙吗?别是假的——人,或者牙。一个外宾。东洋女子。张俭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古怪之极,表情是在各种表情之间,情绪是在喜、怒、哀、乐之间,所有肌肉都是既没伸也投缩,也是中间状态。

多鹤掩饰不了她有多吃惊。这个黑瘦老头子就是她每晚九点(在日本是十点)专心想着,自认为想着想着就看见了的男人

小环叫多鹤别站着,坐呀!坐下再换鞋!她还说大孩这就要回来了,今天他特意请假,没去厂子上班

张俭想他一定也该对多鹤说了一两句寒暄的话,路上辛苦之类。她鞠躬鞠那么深,光是这鞠躬已经把她自己弄成了陌生人。她也一定问了他的身体,病情,因为他听小环在回答,说该查的都查了,也没查出什么,就是吃不了饭,瞧他瘦的

多鹤突然伸出手。把张俭因瘦而显得格外大的手握住,把脸靠在那手上,呜呜地哭起来。张俭原以为还要再花三十几年才能把这陌生去掉,现在发现他和她隔着这层陌生已经熟悉、亲密起来。

小环进来,两手端两杯茶,看着他们,眼泪也流出来。一会儿,两个茶杯盏就在茶杯上“叮叮叮”地哆嗦。她端着“叮叮”打颤的杯子赶紧退出去,用脚把门钩住,替他们掩上。

大孩回来的时候,一家人已经洗了泪水,开始看多鹤陈列她的礼物了。多鹤换了一套短和服,脚上的拖鞋是日本带回来的。她带来的礼物从吃的到用的,人人有份,包括远在东北的丫头,以及丫头的丈夫、孩子。最让全家人兴奋的是一台半导体电视机,比一本杂志还小。

她又拿出一个录音机,说二孩喜欢拉胡琴,这台录音机可以让他听胡琴曲子。这时大家才告诉她,二孩在家里无所事事近两年,突然想到给原先军管这城市的师长夫人写信。师长夫人曾许诺帮他忙。夫人竟然没忘记他,给二孩办成了入伍手续,让二孩到军部歌舞团拉二胡去了。

多鹤看见穿了军装的二孩的照片,跟大家说三个孩子里,二孩的样子最像她自己,尤其他大笑的时候。可惜二孩笑得太少,没几个人记得起二孩大笑的样子。

多鹤给二孩买的衣服也就归了大孩。这样大孩有春夏秋冬的衣服各两套,一模一样的两套。多鹤心里记着他的身高,宽窄竟一寸不差,大孩一件件试穿后,总是走到多鹤面前,让她抻抻这里、拉拉那里。

小环突然“扑哧”一声笑了,都不知她笑什么,一块儿抬起头看她。

“小兔崽子!日本人碰过的东西,你不是不要吗?”小环笑着指点着张铁。

张铁马上赖唧唧地笑了。眼下的场合,它也就是一句笑话。亲人和亲人间,不打不成交,打是疼骂是爱,事后把一切当成笑话,和解多么省事。满世界贴父亲大字报,揭发老子在家藏金砖、藏发报机的孩子们现在不又是老子的儿子了吗?张铁身上那一半来自多鹤的血液注定了他跟多鹤只能这样稀里糊涂地和解。

晚饭时多鹤说起久美的好处。一切都得靠久美。回到日本的多鹤成了个半残废,连城里人现在的日本话都听不懂。不懂的事情很多:投钱币洗衣服的机器,清扫地面的机器,卖车票的机器,卖饭和饮料的机器……久美得一样一样教她。有时得教好几遍。常常是在这里教会了,换个地方,机器又不同前一种,学会的又白学了。没有久美她哪里也不去,商店也不敢进。不进商店还有其他原因,她没什么需要买的,她的衣服、鞋子、用品都是捡久美的。捡不要钱的衣裳鞋子可美了。幸亏久美只比她高半头,衣服都能凑合穿,要是比她高一个头,衣服改起来有多麻烦!更万幸的是,久美的脚比她大两号,鞋尖里塞上棉花凑合穿,挺好,要是久美的脚比她小,就该她遭老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