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访 三

出了门以后,颜少春让许琴走在前面领路。许琴快活地问道:“是不是到四队去看看他们的科研地?”

她本来要提吴昌全的名字,不知为啥,说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他们”。

颜少春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小的情节,但她马上回忆起两天以前听许琴讲过的事来,便问了一句:“就是吴昌全科研组么?”

“嗯。”许琴点点头,脸色绯红。

“明天去看吧。”颜组长说:“今天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在近边干一会儿活路好了。”说着,她望着前边一片灰蒙蒙的园地问道:“那片地里有人在挖土?”

许琴说:“不是挖土,是在挖树桩子。”

“那不是桑树吗,为什么挖了?”

“哼!这几年砍得不少呢,砍了树干,还连根子都挖掉。许琴气愤地说,表示她是不赞成砍树的。

“这是为什么嘛,不养蚕了么”

“上边开会,叫抓粮食呢,养蚕是不务正业,资本主义。”

“哎,哪儿有那么多的‘资本主义’哟!”颜少春苦笑着说,“走,我们去看看。”

说着,她们走近了桑田。这一片地颇不小,桑树已经年老了,树冠没有经过很好的修剪,显得高高矮矮、乱七八糟的,十分难看。这会儿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愤怒地指向天空。林间分散着一群妇女在挖掘着树疙蔸。

看见许家九姑娘领着一位陌生的女干部走来,正在吵吵嚷嚷的妇女们突然不开腔了。有的在默默地埋头干活,有的直愣愣地望着颜少春。她们毫不掩饰自己好奇的心情,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这位剪短发、身体健康的女同志,特别注意她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好像这是一件什么稀奇事。

许琴笑吟吟地对大家说:“嗨,你们看这是谁?这就是工作组的颜组长呀!”

“我叫颜少春。”颜组长补充道。

“什么?什么?盐——少春?”一个中年女人问。

“颜,姓颜的颜,颜色的颜。”颜少春说。

妇女们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笑得许琴都有点手足无措了,她着急地制止道:“笑什么,笑什么……”

但是,颜组长自己被妇女的笑声感染着,也一同笑起来:“盐、颜都差不多,随便叫好了。”

一个肥胖的女人说:“盐巴的盐,好记。”

一个伶牙俐嘴的姑娘却说:“红颜色、白颜色的颜字,不也好记么?”

说着大家又争论起这两个字来。

颜少春心想:“随便一个毫无意思的问题,她们都好像对它有趣似的。难道她们心里就没有装着一点使她们牵挂的事情?哪能啊……但是,她们都在想些什么呢?”

过了一阵,颜少春的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到一个三十左右、容颜消瘦俊俏的妇女身上去了。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留心到这个女人既没有笑,也没有跟人家答白,只是埋头狠命地挖。看那单薄的身子,好像很有一把力气,她挥动着一把大锄头,那么三下五下的一个树疙蔸就绐挖起来了。

颜少春对付着一棵老树疙蔸,一连挖了几十下,也挖不起来。这时,那个沉默的女人跨过来,微微一笑,轻声说:“我来。”只见她翻上翻下几锄头把四周的根子斩断,把土刨了开来,咬紧嘴唇,对准那插入泥土的入地根,又是那么几锄,树疙蔸就起来了。

颜少春十分羡慕这个妇女,她说:“你真有劲哩!”

那个女人苦笑一下,还没开口,旁边一位干瘦的黄脸膛女人就酸溜溜接过话去说:“同志,我们这些乡坝头的女人,要是没得劲,哪个男人要你!白吃闲饭的好事,没得!”

她这话还没说完,一下子又被别的女人接了过去。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关于有劲没劲啦,白吃不白吃啦,谁家的男人打婆娘啦,等等“闲条”又呱啦开了,没完没了的,好像她们全是一些无忧无虑的、没有心肠的女人。她们嘻嘻哈哈,谈笑风生,仿佛现刻不是葫芦坝的漫长而寂寞的冬季,那落日余晖也像增添了几分暖意,犹如春天已经来到了似的!

这样的气氛容易感染新来乍到的客人,使人暂时忘却眼前的现实,而想起那些美好的事情。颜少春置身在这群勤劳的妇女当中,这些年来笼罩在她眉宇间的那一抹愁云,一下子散开了,一种新鲜清澈的空气充满了她的心胸,脸色变得红润,手上的锄头挥舞得更加灵活了。不多一会儿,她已经刨出了两个老树疙蔸。她像别的女人一样,扯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水。

许琴在隔着一丈多远的地方挥动着锄头。这个健壮的年轻人已经脱去了棉袄,只穿一件果绿色的半旧的衬衣,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红扑扑的脸上冒着热气,两根粗大的发辫随随便便地挽起来挂在头顶,露出一段修长的油黑颈项。颜少春擦着汗,望着这矫健的身影,不由想起了两天前许琴和她的一场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