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访 二(第2/4页)

他去找代理支书龙庆。他要断然地向这位领导人拒绝大队的安排。“……难道葫芦坝二百多户人家都没得空房子?为啥偏要安到我家来?我许茂几时得罪你了?……”他这样忿懑地嘟囔着,向龙庆家走,“什么鸡巴工作组!呸!”

说实话,现在的许茂不喜欢那些被称做“工作组”的人,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已经见过各式各样的工作组了。在他看来,土地改革时,把地主的田地白白地分给他,使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年轻时拼命也没法实现的理想,那样的工作组才是工作组呢!……后来,单干户的许茂家里孩子小,没有劳动力,拿着土地没有法子耕种,眼看就要破产的时候,互助合作运动来了,工作组让他入社,及时地解救了他的困难,那样的工作组,多么值得他许茂感激和尊敬!……至于这几年,葫芦坝也来过不少的工作组,但多数时候,他许茂不但没得到好处,却总得吃一点亏,惹一肚皮气。有一回,他自留地里的莲花白秧正长得嫩闪闪的,工作组叫了几个“天棒槌”来,活生生给全部铲掉了;又有一回,他的一群鸭子给他们毒死了;还有一回,工作组叫嚷着要“宰尾巴”——收自留地,好像他们存心不让庄稼人过日子似的,把老汉气得害了一场病。后来“尾巴”到底没有宰,说是上面的清官不准工作组乱收社员自留地。然而,前年子来的那个工作组,又兴起怪事。别的不说,単单是把全大队的老汉老娘们集合到大队部去唱戏这一件事,就叫许茂受不了。多么丢人现眼!许茂没有去,他坚决不去!挨了一顿批判以后,他就躲在屋里装病,整整一个月没有走出大门去。菜园子里的杂草没有铲,长得齐膝盖深,茄子老得烂在草丛里,而且南瓜也叫人家偷去了好几个大的。……说真的,向来都以自己的神圣利益为中心,去判断事物的好与坏、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的许茂老汉,这些年来,对于“工作组”早就不感兴趣了。

许茂摸黑走到龙庆家里,他对龙庆说明自己前来拜访的理由时,断然宣布自己的屋子一间也没有空着的。但这个理由显然难以自圆其说,他便换了一种诚恳的音调说道:“哎,再说,庄稼人的房院鸡呀狗呀,又脏又臭,偏偏我家又没得人手去收拾,人家干部住得惯么。”

害着“火巴眼”的代理支书却说:“笑话!哪个不晓得你家里的卫生讲得好呀?嘿嘿……”

老汉一听,急了,忙压着嗓子说出另一个理由来:“支书,你不晓得,我有‘事’呀!过些日子,女儿、女婿、外孙儿们一大堆的来了,我又往哪儿安置嘛!你给我想想看。”

龙庆揉了揉红眼睛,说:“过几天你做生?……看嘛,我简直把这个事忘了呢!……让我考虑考虑……”

然而,龙庆是怎么“考虑”的嘛!——这天下午,老汉吃惊地看见一个背着挎包的中年女同志直端端地向着他家走来了,老九许琴提着人家的行李,高高兴兴地靠着那个女人的肩膀走着,而龙庆呢,用巴掌遮着眼睛,笑呵呵地跟在后面。

许茂手里拿着竹筢,忙闪身站在院墙里的柴火堆那边,脸色十分的难看。望着一行人跨进院子门,望着那条名叫“招财”的黄狗对来人摇着尾巴,他心里简直难受极了。那个女同志一进门就被满院的树木花草吸引住了,她抬头看着盛开的梅花,没有发现柴火堆那里的老头子。而许琴却淘气地对老汉投去欣喜的一瞥。许茂忙背转身去,用竹筢使劲地搂着茅柴,很响亮地喷着鼻子。

斜阳下,院子里显得明亮、整洁。西墙边的猪圈用石灰涂抹得雪白,圈门上吊起厚厚的草帘子,东墙边的茅柴堆得齐屋檐高,顺墙根有一间房门紧闭的小草屋,门口垒着锅灶,虽然与整个院子有点不协调,但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院坝里的花草林木掩映之下,有一段石板铺成的小小的人行道,走过去,有三级石梯,登上宽敞的阶沿。

正屋的两扇柏木大门关闭着。许琴闪身走进偏房一道小门。从小门进去黑糊糊的,三眼大灶和水缸占据着这灶屋的一半地面,穿过这暖烘烘的小屋,是一间堆放着柜子、囤子和柏木扁桶的角屋,穿过这间散发着粮食和红苕干香味的屋子,再穿过一间放着大床、立柜等粗笨家具的、充满了浓烈的烟草味的住室以后,才是正屋。许琴从里面把正屋的两扇柏木大门敞开,邀请还站在阶沿上的客人进屋去。正屋中间放着吃饭的方桌,正面横着一具高大的漆得发亮的寿木,四周泥墙上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图画纸。

正屋里的右手边的小门上挂着一块花布门帘,许琴打起门帘子,把颜组长让进去,穿过两间只有空床而无人居住的小屋以后,才是许琴自己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