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挂“星”的灵魂(第2/2页)

往下,干部们一个个上去发言,都说了老曹的很多好话……

老曹是“倒插门”来呼家堡的。老曹的女人怎么也想不到,老曹“走”得竟如此风光!那时候,老曹每次回村,大都是有人拽着他的脖领子揪回来的,身上也挂过“投机倒把”的牌子……现在老曹是“烈士”了。老曹的几个儿子也都跑上来乱纷纷地给呼天成磕头。不料,呼天成却喝道:“干啥呢?起来,起来,有头给你爹磕去!以后得好好跟你爹学!”

当晚,守灵的时候,老曹的小三偷偷地对他的两个哥哥说:“咱爹临死那天,半晌还回家了一趟……”

曹家老二说:“回家干啥呢?”

小三悄悄地说:“拿回来了一个轴承,铜的。”

老大兜头给了他一耳光:“胡说!”

小三说:“真的。我看见了。包着油纸,爹藏到梁头上了。”

老大说:“再胡说,看我不打你的嘴!”

小三分辩说:“真的。不信你去看看。”

曹家女人一惊,黄着脸说:“出去可不敢乱说。你爹是烈士。你爹如今是烈士了……”

小三说:“我知道。出去我不说。”接着又小声说:“我用舌头舔了一下,真是铜的。”

第二天,呼天成亲自带领全村的老老少少去给老曹送葬。老曹本是外姓人,他是呼家堡的女婿。应该说,老曹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他的目光总是很阴鸷。他在村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人们的尊重,人们看到他的时候,都说老曹这人邪,是眼邪,说他长着一双狗眼。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倒插门”的。在平原,“倒插门”是一个很低贱的词语,那是一种让人看不起的行为。这就等于说,他为了女人出卖了他的姓氏,也出卖了他的后代。在村里,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喊他老曹。在这里,老曹仅仅是一个代号,这是对一个外姓旁人的客气,也是一种骨子里的疏远。可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葬礼竟然会如此的隆重!呼家堡广播站的两个大喇叭也架到“地下新村”门前的石狮子上,喇叭里放着哀乐。下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的棺材三鞠躬,对着这个矮矮的小个子的灵魂表示哀悼……

当人们排着队来悼念老曹的时候,心里都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谁都觉得老曹似乎不应该享受如此隆重的葬礼,老曹算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旁人罢了。是呀,老曹死得很惨,老曹一推电闸就过去了,也就是眨眼之间,老曹成了一张红颜色的肉纸。可这又怪谁呢?一个劁猪的,这不是逞能吗?可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人们只是走得很麻木,悼念得也很“过程”。谁也说不清呼天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亲娘死的时候,他一滴泪都没掉,他甚至没有到墓地来。可对于老曹,他怎么会如此的看重呢?到底为什么?!谁也想不明白。可他硬是这样做了。人们就只有跟着走。

跟着走哇!

于是,在“地下新村”里,老曹的墓碑上光荣地凿上了一颗星。这是呼家堡多年来给死人缀的第一颗星,这颗星是在众人的目光下,由刘全老头一凿一凿刻上去的,而后又刷了两道红漆。很耀眼哪!这光荣虽说是死亡之后的,可它映在人们的眼里,就成了一种很刺激人的东西。

葬礼结束后,呼天成独自一人在“地下新村”里站了很久。

天晴着,有云儿在天边远远地、绵绵地飘动。西岗地势高,站在这里,眼前是茫茫无垠、纵横交错的平原。五月,麦子已抽穗了,到处都是一片绿汪汪的。油菜地里,是一摊灿烂的黄。再往下走,就是村子了,那排房一栋栋的,已初具规模。身后是死人,眼前是活物。两个“新村”。生与死,离得很近哪。死是活的说明,活也是死的寄托。看来,人是活念头的,一个念头,就可以产生一些活生生的物什。只要你敢想,只要你用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有时候,你必须超常办事,你必须出人意料,就像耕地的老牛一样,你要是冷不防甩上一鞭,它就会猛一激灵!如果不可能的事情能够成为可能,那么……

那是一颗星吗?那是一条路!一个伟人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榜样”!

可是,老曹搞的那个纸厂,也只是断断续续地生产了三个月,生产出了一堆没人要的揩屁股纸。那些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后来都分到了一家一户,让人擦屁股用了。

在“地下新村”里,老曹仍然是“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