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大偷与小偷

递年春天,下过第一场雨后,呼家堡又有一个人被送进“地下新村”享福去了。他的序号是:313。

313是孙布袋。

孙布袋最后是笑着走的。

那还是十一月的时候,有一天,呼天成从城里开会回来,刚走到村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那竟是秀丫。

秀丫说:“我都等了你一天了。”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有事吗?”

秀丫默默地说:“他……快死了。他想见你一面,跟你说说话。”

呼天成迟疑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秀丫一眼,用手拍了拍脑门,想了想说:“好。我就见见他。”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呼天成就跟着秀丫去了。进了门,呼天成才发现,孙布袋果然病得很重。只见他病恹恹地躺在一张小木床上,露着一个白苍苍的脑袋。人是会变的呀!本来个头很大的孙布袋,人已收缩得走了形,就像个孩子似的躺在那里,显得又瘦又小。孙布袋后来一直在村里放羊,他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这会儿,他身上仍然残留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

看见呼天成进来,孙布袋微微地扬起头,脸上顿时亮起了一小块病态的红晕。他笑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笑着说:“你还是来了。”

呼天成望着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说:“布袋,有病咋不去治呢?”

孙布袋说:“时候到了。治也没用。你坐吧。”说着,他用力地咳嗽了一阵,眼白翻了翻,望着站在一旁的秀丫和女儿,说:“出去吧,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跟老呼单独说句话。”

等人都出去后,孙布袋缓声说:“过去,我一直怕你。我怕你怕了一辈子。我现在不怕你了。”

呼天成笑了,淡淡地说:“你怕我干啥?”

“过去,我一看见你就想尿。真的。”孙布袋说。

呼天成望着他,说:“真怕?”

孙布袋说:“真怕。”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大手一挥说:“算了。你病成这样,都不要计较了。你说呢?”

孙布袋喃喃地说:“没有几天了。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我已经让人去给我看过‘号’了。到那边,坟头排在我三哥的后头,我是313。这‘号’好啊。”

呼天成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吃力地咳嗽了一阵,说:“老呼哇,我年轻的时候,偷过庄稼,背了一辈子小偷的罪名。其实,我还真想再偷一次,能再偷一次多好。可我活不了几天了……”

呼天成眯着眼,望着孙布袋,笑着说:“布袋,那时候,你啥没偷过?你偷得真巧妙啊。”

孙布袋也笑了,他笑着说:“有一次,我偷了六两芝麻,没有一个人知道……”说着,孙布袋喘了口气,带几分狡黠地说:“可我偷不过你。你是大偷,我只能算是小偷。我这一辈子,没偷过人吧?”

呼天成望着他,摇摇头,说:“布袋,这么多年,你也没闲着呀。我知道,你一直想抓我的把柄……”

孙布袋往上挪了挪身子,喃喃说:“你都知道了?”

呼天成直直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孙布袋说:“其实,我还得谢你呢。真的。你也知道,我原是一个懒人,是你让我变勤快了。”

呼天成笑着说:“噢?是嘛。”

孙布袋脸上那一小块更红了,他的一只手紧扣着床板,歪着身子说:“可不。可我盯了你那么多年,到了也没把你抓住……”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容易呀。”

“我知道我斗不过你。本来,我是有机会的……”孙布袋有些遗憾地说。

“我也给过你机会。”

孙布袋喃喃道:“是哇。有天晚上,大月明,我就要抓住你了……”

“我一直等着你呢。”

孙布袋说:“其实,我要抓你也容易。那时候,我就没睡过觉,我一夜一夜盯,要是有一点动静,我就过去了……”

“那声音就跟猫盖屎一样。”

这时,孙布袋趄着身子,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了两只手,那手像鸡爪一样佝偻着,已经伸不开了,他晃着两只手说:“你看,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年‘我’,人也是畜生。”

呼天成略显惊讶地望着他,说:“布袋,你长见识了。”

孙布袋说:“人老了,糟践粮食多了……”

呼天成说:“我也老了。”

孙布袋说:“人一老,就成贼了。”

“老贼?”

“老贼。”

呼天成点了点头:“有道理。”

孙布袋说:“你闻出来了吧?我身上有股味。孩子们都不大理我,我身上有股羊膻味。那时候,我就睡在羊圈里,一天一天,我觉得我都快变成狼了……”说到这里,孙布袋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重复说,“我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身上有味了。”孙布袋说着,眼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灼人的亮点,那亮点像火星儿一样迸出了眼眶,直直地烧着呼天成:“有一年,我掐死过一只羊羔,你不知道吧?”接着,他笑了笑说:“你要是知道,早把我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