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杀狗的日子

就在这年春上,劁猪的老曹被人从公社押回来了。

老曹是呼家堡的女婿。小个子、短脖、白骨眼儿,看上去矬矬的,就像是个长不大的老倭瓜。早些年,他家曾是黑集镇上有名的屠户。那时候,人们总爱说,“走,上黑集吃狗肉去!”那名扬四方的狗肉铺子就是他家开的。后来,等他长大时,铺子早已关门了。因出身是富农,他人又长得丑,在黑集一直找不下媳妇。再后,经他三姑介绍,就“倒插门”到呼家堡来了。那时,汉子“倒插门”是被人瞧不起的,也就没人叫他的名字,都称他老曹。他找的呼姓女人呢,是个半瘫,光会吃不会做,还滚蛋子生娃,日子自然过得紧巴。于是,他就偷偷摸摸地干起了劁猪的行当。

说起来,老曹也算是个能人。那年月,一辆新自行车是很贵的,一个村也难有一辆,那简直是富贵的象征。可他不知怎么就自己动手装了一辆破自行车,村里一不注意他就溜出去了,骑着那辆“叮当”乱响的破车子,在车的前把上挂上两绺红布条(那就是劁猪的标志),腰里拴一个油腻腻的小皮囊子,到四乡里给人劁猪去了。劁一头猪能挣五毛钱。那时私自出去干活是不允许的,那叫“投机倒把”。所以,他又常常被人捉住,捆上绳子送回来。

老曹回来被直接送到了大队部里。进了院子,有人说:“蹲下!”他就老老实实地蹲下了。押送他的人进了队部,交代了一些话就走了。此后,支书呼天成进进出出地在他跟前走了好几趟,却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一直不理他。村里有人隔三差五地到队部来,有的就装作没看见;有些好事的,看看他,就说这不是老曹吗?回来了?他就龇龇牙,嘿嘿一笑,说回来了。有人说,咋,上绳啦?他说捆捆皮实。也就这么说说,就过去了。老曹呢,就一直绳捆索绑地在那儿蹲着。眼看天过午了,村里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却仍然没人理他。

最后,呼天成从队部里出来了,他锁上门,大步朝外走去。这时,老曹就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说句话,可呼天成像是把他忘了,直走,脸都不扭。当他快要走出院子的时候,老曹慌了,忙小嗓叫道:“天成,天成哇。”呼天成仍往外走着,就像是根本没听见。老曹又喊:“支书,支书哇!……”

这时,呼天成应声转过脸来,瞅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突然用手拍了拍头,说:“嗨,老曹,你怎么还在这儿哪?”

老曹哭丧着脸说:“支书,我想、尿。我尿。”说着,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呼天成快步走了回来,说:“你怎么不吭呢?”说着,就上前给他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绳子。

绳儿一解,老曹夹着两条腿,抖抖索索地说:“支书,我有罪。我知道我有罪。”

呼天成拍拍他说:“回去吧老曹,回去吧。”

老曹一怔,说:“那我……”

呼天成说:“去吧。回头我找你。”

老曹没想到呼天成会立马放他,可呼天成什么也没说就把他给放了。他心里惶惶的,走两步又回头看了看呼天成的脸色,惴惴不安地说:“那我回了?”

呼天成摆摆手说:“走吧。”

次日,呼天成到老曹家去了。进门之后,一家人都十分紧张。瘫子女人说:“天成啊,你看,我这个样,家里就指望他哪,就别让你姑父去游街了。”呼天成说:“谁说游街了?游啥?不游。”接着,他四处看了看,见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腥叽叽的气味。靠里,只有一张床,一床破被褥,到处都是骨骨碌碌的小眼睛,就说:“老姑,你家里嘴多,也确实有困难。这样吧,让娃儿去队里借些粮食,就说我说了。”瘫子女人一听,流着泪说:“天成哇,咋谢你呢?”

这时,老曹忙上前递烟,说:“吸着,吸着。”呼天成把烟接了过来,却没有吸,就在耳朵上夹着,他在屋子里走了两步,忽然问道:“听说你会杀狗?”

老曹愣了一下,两眼一卜啷,说:“会。”

接着,老曹又说:“狗这东西,有七十二条命。不是手儿,还杀不死哪。我小的时候……”

呼天成说:“跟人学过?”

老曹说:“祖传。这可是祖传。不瞒你说,我这儿放的还有‘药狗蛋’哪。我是没办法才去给人劁猪的,猪算什么,那不叫活儿。杀狗才算是我的正宗……”正说着,见呼天成不吭了,老曹又赶忙小心翼翼地说,“我回头给你弄个狗皮褥子吧?”

呼天成默默地看着老曹,把老曹看得怔怔的。而后,他说:“到时候,活儿要做得净些。”撂下这话,他扭头走出去了。

当天晚上,呼天成召开了全村社员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