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呼家堡的议会

一个时辰之后,在绳床上躺着的呼天成扭了个身儿,坐起来了。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显得异常的平静。他把干部们重新召进屋来,大咧咧地对村秘书说:“根宝,给我弄根烟儿。”

村秘书赶忙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来,那烟盒的封口已经撕开了,是早已准备好的。他递上去一支,接着又点上火。呼天成吸了两口,抬起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撒了一圈,说:“说说吧?”

民兵连长呼二豹一下子跳起来了,炸声骂道:“鳖儿作死呢!叫我说,捆他一绳,看他还操不操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坐下,坐下说。”

呼二豹一下子就蔫了,他乖乖地坐下来,不吭了。

呼天成又鼓励他说:“说吧,继续说。”

呼二豹吭吭着,脸涨得通红,他想小点声说,可他大嗓门吆喝惯了,不会小声儿说话,只好捏着腔说。他的声音尽量往小处走,可听起来竟还是扎扎窝窝、枝枝杈杈的:“我说,我是说……”他一边说一边看呼天成的脸,想从呼天成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好接着往下说,“我有个好法儿,一绳下来他就老实了。就是用那种细绳儿,细塑料绳儿,拴住他的两只大拇指,只绑这俩指头,别处不动他,而后把狗日的吊起来,日弄到梁上,也不用吊太高,只一砖高,将巴差的似挨地似不挨地,让他往下蹭了,蹭一下‘胳肢’他一下,蹭一下‘胳肢’他一下,光往痒处‘胳肢’……用不了多会儿,一顿饭的工夫,他就老实了,保管叫他服服帖帖的。这个法儿没法验伤,谁也验不出来伤在哪儿……”呼二豹说着说着,眼发亮了,他直了直腰,望着众人,还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

一时,屋子里静了,没有人说话,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淡淡地说:“往下说吧。”

副村长呼国顺伸了伸脖子,说:“我……我我说……两两句。”他是个结巴舌,有点口吃,他的话总是一节一节的,就像是“败节草”一样,他瞪着眼,很认真地说:“叫……叫……叫我说,还……还是,按按制度办……事。咱……咱咱……不是有规……规定,违违……违反那那个……那……先先停他的水,后断断他的电……电,叫叫电工把线给他掐了,弄他半月,可可……可灵!不不……不像话!说……走人就走人,那……那还行?!”

面粉厂的厂长插话说:“国顺说这不行。他正想走哩,你断他啥电哩?断也白断……他这个人拗,年轻轻的,好琢磨个人,好认个死理儿。你越不让他干啥他偏干啥。叫我看哪,就不让他走!不能让他走!”

呼国顺说:“咋……咋……咋不行?他,他走?!哼,他爹……爹哩?他娘……娘哩?他爹他娘总……总走不了……了吧?他,他爹……爹娘吃水……水不吃?他只要说不……不吃……也也好办……”

奶牛场场长拧了拧身子,这人说话磨里磨叨、女里女气的,他小嗓说:“说这说那,都是白扯。关键是这个头儿不能开。头儿一开,往下就难说了……我看哪,抓他一个典型。把他弄到群众大会上,一上会就好办了,到时候你一句他一句,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了!别说鳖儿就那一张嘴,就是他浑身长嘴,也过不了这一关!看看有多少指头戳他的脸吧?!叫他说说,叫他自己说,咋?集体给他房住,给他钱花,给他供吃供喝,给他配沙发、装空调……呼家堡哪点儿对不起他了?呼伯哪点儿对不起他了?他肯定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好办了……到时候想咋处理他,咋处理他!”

羊场的场长呼平均身上有膻味,没人愿跟他坐一起的,他就在地上蹲着,一只手在地上划来划去,划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说:“叫我说,还是用老法儿治他。给他‘开小灶’。”他说着说着,也有点兴奋了,唾沫星子溅起来:“找个地方,找个僻静地方,就我们那羊圈边上有个小屋,可得劲。弄去,让民兵看住他,一天三晌让他家里给他送罐饭,干部们轮班找他谈,日他娘,黑里白里连轴转,三天不行五天,五天不行十天,熬他了,一夜一夜熬他,眼熬得跟灯笼样,用不了几天就把他攻下来了!看他还操不操了?”

猪场场长刘德有不紧不慢地说:“肉是好肉,就看咋割法儿了。咱这儿不是每月都搞‘民主评议’吗?我知道那是评议工分,评议工资的。我看,咱改改,咱也给他来个民主评议,评议评议他这个人。让他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去接受‘民主评议’,一人说他一条错,就一千多条错,人身上有一千多条错,你说他是个啥人?人不敢让人评议,评议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是个孬种,大孬种!到他自己也认识到他是个孬种的时候,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