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呼家堡绳床

这能算是一张床吗?

它是那样的破旧,床帮仅是几块粗糙的、黑污污的木头,木头上泛着一股腥叽叽的气味,那气味是人的油汗和蚊虫的尸体喂出来的。说是床,也仅是床框上简单地网着一些草绳,草绳上结着一个一个的网结,那网结是一扣一扣的,人躺上去的时候,就像是落在了一个没有多少张力的兜网上,那一扣一扣的绳结会深深地勒进人的皮肤。那可是些带有毛刺的草绳啊!

可是,对呼家堡来说,这绳床是有纪念意义的。这张绳床的床帮是槐木的,很结实,它已有四十年的历史了,可以说,它是呼家堡艰难岁月的见证。早在四十年前,在呼天成刚当上支书的时候,村里很穷,穷得连一张桌都买不起。于是,呼天成就带人下河坡里割草,而后把草晒干,拧成绳子;又伐了几棵不长的老槐树,打了一些个绳床。这些绳床后来就成了他们的办公用具,夜里开会,可以坐一坐、躺一躺,实在是太晚了,就睡在这些绳床上……渐渐地,这些绳床大多都坐坏了,也就不再用了。可呼天成却执意要留下一张,他说他已经睡习惯了,离开这草编的绳床,他睡不着觉。

“呼家堡绳床”的光荣,是很多年后才有的。最早的影响,是一位省委副书记造出去的。

一九六六年冬天,呼天成秘密地从外边接回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用架子车偷偷拉来的,他的腰被打断了。而后,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那人就隐藏在苹果园的茅屋里,躺在一张草床上……多年后,一直到那人再次复出的时候,人们才知道,这里曾经藏过一个省委副书记!这位省委副书记复出后,特别怀念在呼家堡的那些日子,尤其怀念他曾经躺过的那张草床。他到处给人说,要不是老呼的那张草床,他就活不到今天……他说,那时候,他的腰被红卫兵打断了,疼得厉害,可一躺到那张草床上,他身上的疼痛马上就轻了,先是麻,后是痒,哎呀,那滋味真是舒服啊!……他说,因为怕人发现,他没有请医生看,也不敢请医生看,是那些草的气味治好的他的腰,百草治百病啊!……他还说,一躺到那张草床上,不知怎的,这心就静了,什么也不想了。他马上就看到了他的母亲,他能咬着牙活下来,就是他想到了他的母亲……这位省委副书记走一处说一处,一时,“呼家堡绳床”就成了上层一些领导眼里的神奇之物!那些上了年纪的高层领导人,有过腰疼病的,纷纷派人前来讨要;连北京都知道了“呼家堡绳床”的传说……(当然,那些送人用的“呼家堡绳床”已不是昔日的那种破绳床了,床架是专门定制的,草也是专门种植、经过选择的,不似以前的那么扎人了。)再加上一些报纸、电台的鼓噪、宣传,“呼家堡绳床”一下子名扬四方!它先是具有了包治百病的神性,继而又成了一种精神的象征。

然而,真正喜欢绳床、离不开绳床的,却只有呼天成一个人,只有他这张绳床才是采集了二十多种草编出来的,其中有很多种带有毛毛刺儿的草,他特别喜欢那种扎扎窝窝的感觉。

他只要一躺到那张绳床上,浑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全流到脊背上了。那刺是一点一点的,一芒一芒的,一小窝儿一小窝儿的。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感觉到这里有一点点儿扎,那里有一星星儿的刺,那刺动是很轻微的,是可以品的。慢慢地脊梁上就像着了火,是慢烧的小火,小火在他的毛孔里烧着,一点点、一点点地热,那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从脊背上流出来了。一炙一炙地流,一润一润地流,多好啊,那初期的扎扎窝窝的疼点在慢慢地消失,脊梁也跟着消失了,再过一会儿,就没有脊梁了,什么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气味,那是一种草和肉体接触后产生出来的气味:先是腥,有一点苦涩的腥;接着是香,也是那种带一点苦涩的香;而后是甜,仍是那种带一点苦涩味的甜。再接着,草的气味就把人整个覆盖了,各种草都在释放着它们的气味,他成了气味的导体,那被割了又晒、晒了又拧的草像是还阳了一样,发散出一股股浓烈的黑颜色的芳香……他就像是躺到了大地之上,躺到了无边的田野里,身下是一窝一窝的热土,四周是茂密的草丛,他也就跟着化成了一株草,成了草精了,他也常给人开玩笑说,他就是草托生的,他是“草精”。到了这时,也只有这时候,他的大脑里才会一片清明,该放下的全都放下了,该扔的也都扔掉了,那思绪就像锥子一样,尖锐地扎在一个点上,那么,思考重大问题的时候就到了。

呼天成很久没有躺这张草床了。过去,每逢遇到重大问题的时候,他都要在这张绳床上,躺一躺。以此来平静心中的火焰。这里是他思考问题的地方,也是他痛下决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