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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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天气变凉,我们的办公室也走向了凄冷。下班时,最后离开的人忘了关窗,桌上的纸页吹了满地。这使人想起满地落叶:一下就进入了秋与冬的分界。我们这儿再也没有了过去那样的火热气氛,大家只低头做自己的事情,闷声不响。那个像小燕子一样的女打字员噼噼啪啪敲打键盘,很少从她的窝里出来。而过去只要娄萌不在,她总是时不时地出来转一圈,自我感觉良好地四处睃睃。那个老编辑对其想入非非,也是自然的,待我上了年纪之后,保不准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有透彻的思想,并且总是急于将这些思想落到实处。马光埋头工作,一会儿在纸上画些什么,一会儿又抬头看我。当我的目光试图与他对接时,他又赶忙回避。

娄萌坐在对面,没有时间理我。她近来脸色似乎有点黑,我想这是初冬的干风没白没黑吹拂的结果,再好的护肤品也无济于事。于节正处于困难时期,丈夫的情绪总是很快传染给她。都知道于节平时对她充满爱护和体贴,始终把她当成一个少不更事的娃娃,那情景真是可乐。大概他现在也顾不得了,所以娄萌才变得苦凄凄的。过去她在办公室总是与我们谈笑自如,大谈音乐、咖啡、瑜珈,谈专属于这个城市上流社会的一切,包括各种传闻,那真是一份额外的欢乐。以前于甜到办公室来,走后马光就开玩笑:“娄主编,像你这样的年纪,比我们也大不了多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姑娘?我给你算了一下,”他一边说一边扳手指,“哎哟,你二十左右岁就怀上了,真能干!”

娄萌红着脸斥责,却难掩那种满足感。夫君微胖,体面,地位高,性情软,富有耐心,让她可着劲儿撒娇。人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千奇百怪,有人为了革命,有人为了受苦,有人为了淫荡,有人为了做官,还有人就为了——撒娇。马光说娄萌撒娇的本事相当于一般女性的二十五倍。他说当时娄萌只是一个高中生——那时候的高中生比现在的地位要高得多——穿着连衣裙,走上街头光芒四射,不早恋是不可能的。某一天机关上有个副处长到学校作报告,那人白皙,洁净,眉宇间有一股英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显得十分年轻——这是娄萌后来说的。报告之后娄萌找他提了几个问题,使对方大为惊讶:一个女学生竟能发出这样的提问?他们一拍即合,很快热乎起来。她觉得这人天生就是一个好新郎,年轻有为。“当时想啊,这点年龄差距算得了什么啊,他一点都不显大!”她一说起当年的相识和热恋、第一次婚姻,就兴奋不已,话语滔滔。她说那时崇拜一切政治上有作为的人,在她和那班早熟的女孩子眼里,走革命道路似乎有一个捷径,那就是赶紧把自己献出去,越早越好。“那时根本没有什么性啊、青春的冲动啊,更没有少女的羞涩之类,只想让他们好好教导咱一番,让他们领导咱一辈子、影响咱一辈子!”听听吧,就连第三者插足的事在娄萌嘴里也变得冠冕堂皇。她闭口不提当年不足二十岁的少女之媚,是怎样把一个中年人弄得神魂颠倒的,结果让一个还算老实的男子不合情理地与结发之妻一夜之间闹翻了脸,大喊大叫要离婚、离婚,最后真的离了。

就这样两人结合了,美妙的传闻伴着各种谣言飞得满城都是。与于节的认识是后来,当时照样闹了一场,因为两边都要离异,工程更加复杂。于节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快要抵挡不住了,娄萌却满不在乎,鼓励说:“不用管那些人说什么,他们是狗吃芥末干瞪眼!”这真是一句妙语,它出自一个少妇之口尤其让人佩服,把沉静安稳的于节吓了一跳:他惊魂未定,她却没完没了地亲吻,最后使他勇气倍增。他们一天天消受着蜜月以及不是蜜月胜似蜜月的婚后岁月,两个人都胖了。多么愉快幸福,大街上的各种议论都远远地甩到了身后。于节甚至发现,有娄萌相伴,自己的一切都格外顺利,自然而然。婚后第二年她就生了孩子,而后他很快就提了一级。上年纪的老领导总是夸他:“这个青年,嗯,有个贤内助。”老领导见了他们夫妻两个,伸手就刮娄萌的鼻子,娄萌就做鬼脸。老领导有时见于节单独一人,就问:“你家小娄还是那么顽皮吗?”于节认真回答:“还是。”老领导笑了,说:“你得经常领她出来啊,不能让她一个人闷在家里,可不能有那么多封建思想,什么‘女主内男主外’!”于节点头说:“是,是是。”

这些甜蜜的往事娄萌很少讲,但是到了高兴的时候想忍也忍不住。她说:“杂志社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就是要像一家人。”大家都觉得她的话绝非虚言。她是那么爱护我们、纵容我们,真的从来没有将我们当成外人。她不拘小节,温柔大方,绝不像有些女人那样扭扭捏捏,高兴了也讲一点稍稍泛黄的故事,却又不会使人难堪。她如果特别高兴了,还会扭扭这个鼻子、按按那个头顶,把男同事们拍来拍去——她不知道这给那个老编辑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对方浑身哆嗦,事后一想起来就哭,并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与自己可怕的情感作着艰苦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