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的一代(第2/3页)

他说出的只是某一部分历史事实,可见他还不知道历史的另一面。那将是有所不同的、更残酷的认识。

“我们一家三代都出生在这座城市里,对它的历史还算熟悉。这里从古到今出过多少思想家、学者、诗人、音乐家,还有伟大的爱国者、将军和哲人。这是一座自豪的城市。可就在这儿,我们的父辈却伸手迎接了这么一群恶棍!真是耻辱……现在没有办法,接上打吧,因为当年那一场还没结束哩!再说这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这是一场遭遇,是父亲他们没有打胜的一场遭遇战……昨天晚上我跟母亲谈了很久——我们从来不愿多谈,因为再谈还是那些:父亲的冤情、他一辈子做学问、搞翻译,老实得连这个小四合院的门都很少迈出。他只是搞研究,只是工作,四十岁上腰就躬了眼也花了,他的劳动无害有益,起码是毫无危险。可他就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父亲给绑在了院中这棵老槐树上,被皮带打坏了一只眼睛……”

吕擎咬着牙。他想抑制自己,可是没有成功。“老宁,你想一想当时吧。我父亲对那些打他的人一个也不熟悉。这里没有私仇。大概他临死都不会明白,有人为什么这样荒谬又这样狠毒……那年冬天他们把他关在水房里,里面到处结了冰,可就是不准生炉子。他蜷在冰上,硬是给冻死了……这样的记忆,让消费时代的狂潮给一下卷走,不是太可悲了吗?我们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是能记住事情的,这可能就是我们的命运吧!”

我觉得手指骨节在吕擎的诉说中痛疼起来。我屏住呼吸听着。

“你以前劝过我,我母亲也多次鼓励我,让我做个好学者。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我要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做。我不想把那条路简单地重走一遍,因为我害怕。消费时代会更好吗?我才不信!这样的时代会用另一种方法宰割,我不能轻信……那个吸引父亲他们的东西还在,只为了抵抗这诱惑,我就得耗掉全身的力气!我会绕着它走,站在旁边看着它。我更想做的倒是另一种人:一个大睁眼睛的提醒者……无论我的力量多么弱小,我还是要彻夜不眠地守在这儿……”

吕擎脸色苍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我一声不吭……

2

在办公室里,我从来没有这样沉默。也许我冷漠的样子使马光和同事、特别是娄萌感到了惊讶。

多少天了,吕擎的话一直在心头低回,在耳畔回响。我无法忘记,无法从这声音中走出——就在他愤愤言说的同时,他丝毫也不曾察觉的是,我的脑海里却正在浮现那个不幸的漫画家……

娄萌又一次催促我下乡了,我终于直截了当对她讲:“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感谢你的关心。你不过想让我出城去躲一躲,可是出城还要返城,我还会重返前线的!”

娄萌皱皱眉头:“别说得这么吓人吧。”她生气了,但没发作。停了一会儿她又问起纪及,我就说:“他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等着他们呢!”

“等着谁?”

“等着有人来把他捆走。”

“你也太夸张了,谁捆他嘛。他如果有错误、有问题,也不过是检讨几句,怎么会像你想的那样呢?”

“是吗?只是检讨几句?就算是这样吧,可一个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站在大家面前检讨?”

“因为……”

“因为那些王八蛋要把他制服,要杀一儆百,要用他来告诉所有人,无论是谁,最好永远趴在那儿,谁也别想站起来……”

娄萌瞪大了眼睛。屋里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这才发觉自己声音那么高。我于是停下来,随手翻开一本书。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娄萌像是等我平静了一会儿,才长舒一口说:“你千万不要误解我的好意。我,还有老于,真的是为你们好……”

这些话倒是真的。她往旁看一眼,声音放得更低:“你告诉纪及,上边让立刻停止他的一切工作,最近就要做出新的安排——他们要让他去下边的所里……老于很为难,和我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先让纪及到外面考察一段。这样老于也可以对上有个交待,就说他已经到下边去了……”

我承认于节夫妇的安排是煞费苦心的。在这个风头上,他们也只能把保护对象赶到乡下。而我想的是,在乡下,在山川大地之间,一个人可以变得心胸开阔,可以把忧愁和焦虑全都抛开……但我犹豫的是,这次远行毕竟不是纪及所愿,而只是被迫的一次出走……尽管如此,我现在倒真的希望纪及能和我一起走开——走得越远越好!想到这儿我就说:我会把您的意思告诉纪及的,如果他同意,我们就一起走了——也许我们这一次要走很长时间,也许会满载而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