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风(第2/5页)

马光打来一个电话,催促我一定要早些到办公室来。我顶着正在变大的、阵阵尖啸的风急匆匆往前,冒着被迎面撞来的汽车碾上的危险,踉踉跄跄奔走,眼里不止一次吹进了沙尘,一路在想:他那里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吧。

进屋后娄萌还没有到,看来他就是为了赶在娄萌前边告诉我一点什么。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人,马光解着围脖,骂着,把嘴里的沙尘吐出来,从兜里掏出一份复印材料:

“老宁,看看吧……有人出手可真快啊!”

我把复印材料摊开。原来这是一份文摘复印件,一段一段全都摘自纪及在海外发表的那部书稿,并且将国内报刊删除的部分加以注明,形成了一个对照本。搞文摘的人显然花了不少脑筋才把那些片断选出来,而且做了一种奇怪的连缀和剪辑。这样从头读下来,行文显得有些刺目和怪异。“这、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听说只印了十几份。科学院的正副头儿每人一份,主要是送给上边的要人。”

我心上一阵发冷:“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这样啊!这不是害人吗?这让人想起了……”

“我一点都不吃惊。大概是霍老不高兴了——你说呢?”

我忍住了一声不吭。我一瞬间想起了什么。这当然指前一段所谓的诽谤霍老的“谣言”。我说:“如果霍老有胸怀的话,就该找纪及谈谈,这样不就清楚了吗?纪及认认真真准备那部传记,对一些情况有不同看法,也属于正常!霍老……总不至于吧?”

马光的嘴唇翘起来:“你的心太好了。霍老可不会像你这样想问题。”

一会儿传来了脚步声,马光使个眼色,我赶紧把复印件收起来。娄萌踏进办公室,满头都用大围巾包了起来,摘掉围巾,我立刻看出她的脸色不太好:她当然会更早地知道一切。

果真,还没等我开口,娄萌就把皮包一扔说:“你的那个朋友真给我们家老于干了一件大好事啊!”

“怎么了?”我故意问。

“上边已经让老于去谈话了,老于都紧张了。”

“不就是一部学术著作吗?有人还编了内部文摘,真是无聊、可耻!”

她先是愣愣地看我,后来又端着杯子出神:“他啊……竟在海外出版了删节的那些部分!这就不是学术问题了……”

“那是同时出版的,并非故意加上了删节部分——而删节才是错误的……”

娄萌伸出一根手指:“先别这么说。事情一涉及到海外就复杂了……你等着看吧,这事不会就这么了结的,上边——听说吕南老去南方参加一个会议,闲下来翻过这本书,有话呢。”

“吕南老”三个字让我惊了一下。我愣愣地看着她。都知道那是个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他会这么快见到书?

“我真后悔没跟你们讲清楚……”娄萌的声音低下来。

“吕南老……”我自语着,还在琢磨。

“如果原稿先交给东部城市,他们会报送有关部门,然后再……如今一切都晚了……”

“提前审查?这太过分了吧?”

“因为这不是一般的个人选题,而是领导交办的一个重大文化项目——区别就在这里,再说本来就有许多人盯着……”

老天,如果她一开始就这样讲,我和纪及都不会应承下来的。现在真后悔没有将它和那个传记一起推掉。算我们倒霉。

马光一直盯着窗外摇动的树梢,这会儿转过脸吐吐舌头:“以后咱编刊物也要谨小慎微了。”

娄萌转脸看他,有了一丝笑容:“真要谨小慎微倒也好了,你们这些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你们的胆子比我们这一代人不知要大多少。”

我想说咱们是同一代人。而我与纪及的年龄差距更大。奇怪的是娄萌很自觉地把自己和丈夫于节、甚至是霍老他们划成了“一代”,而我这个年届四十的人却要和她女儿于甜划成一代。当然了,马光也属于她女儿这一代。这种划分究竟是荒唐可笑,还是依据了某种更科学的心理指标?

下班出门,夹杂着尘粒的西风更大了。天色黑中竟透着紫,就像黑夜,却没有一丝星光。我裹紧了衣服去找纪及。进门后正遇到顾所长,老先生气呼呼地说着:“这太卑劣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套……”

我告诉了娄萌与我的谈话。顾说:“刚才我们正说这事。看来有人早就动手了,他们行动得可真快。有人就是习惯于搞这一套,轻车熟路!”

2

我在想娄萌和马光的话——从他们的口气中可知,此事一定与那个霍老有关。我想到了一位大学者——以前怎么就忘了这位老人?他就是秦茗已——在一些重要问题上,霍老也要让他三分。霍老在很多场合讲话就常常说“秦老”如何如何。有人说每逢节假日,一些领导还要去专程看望老人呢。他如今各种社会活动都不参加了,但崇高威望仍然有增无减。这会儿我想,尽管不必太在意这场“季风”,但何必让纪及承受这份压力呢?我们也许应该去拜望这位老先生。文化界都知道,他过去曾受过很多折磨,但从未弯腰屈膝,称得上一条铮铮铁汉。在这座城市里,他是良知和信誉的化身。我们有时甚至觉得,对这座城市的知识分子而言,秦茗已只要活着,就是一种安慰。在任何时候,只要提到这座城市,许多人会将秦老引以为荣。然而现在一般人只是崇敬有加,很少去打扰他了。大家只在一年里最适当的时候、或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往他那个小四合院里踏进一步——还离小院老远呢,当看见那棵白玉兰花树的梢头时,一种崇敬之情就油然升起——轻轻叩门,他那个年龄很大的未婚女儿就会出来开门。她把客人无声无响地引进秦老的卧室兼书房去。有人进去,秦老会摘下眼镜看一眼,那慈祥的目光就使人安静,使人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