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心(第4/5页)

另外,我们办公室的小打字员是一个嘴巴有点歪、但看上去却是十分讨人喜欢的姑娘。我来这儿不久就发现,很多人都愿到打字室去,有人找一个借口,一钻到里面就不愿出来。听说前几年我们的老编辑甚至为她犯了错误——同在一个大办公室里待着,满脸胡子的老编辑却一封连一封写信给她。小打字员刚开始搞不明白,还以为那些信件都是需要打印的稿件,就把它们统统打了出来。结果最后她明白过来已经有些晚了。当然是马光看得透彻,他立刻就报告了那个石猴似的领导。严肃的老人戴上金丝边眼镜,把打印得清清楚楚的求爱信一篇一篇看过,边看边用红笔在上面画线,最后批了一句:“何其相似乃尔……荒唐之至!”

那个满脸胡碴的老编辑落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处分。

我来到以后,小打字员重提这段往事,泪眼汪汪对我说:“老宁,你知道,这也怨不得他的……”

“是的,怨不得他。”

当时我盯着这张稍微有些歪的小嘴巴想:这怎么能怨他呢?都怨你长得太别致、太吸引人了,马光背后就说过:她的小嘴巴多好啊,虽然长得歪歪扭扭,但一点也不妨碍亲吻……当然,我的这个不够庄重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但是说心里话,我实在是觉得那个老编辑为此而遭受处分有点冤枉,都什么时代了啊!而且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对事业忠心耿耿,如饥似渴地钻研业务。他是我们整个编辑部里最讨人喜欢的“老小孩儿”。就因为热爱艺术,就因为葆有一份纯洁和热情,才有可能不加掩饰、忘乎一切地倾吐心中的爱恋。他暂时忘记了怎样从世俗的角度去看待一些问题、去判断一些事物,过于沉溺其中,结果也就疏忽大意了,做出了如此“可笑”的事情。好在我们的小打字员天真无邪,她倒完全可以理解领导所不能理解的一些事物。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当时小姑娘向我诉说时,突然哭了起来。这样她的嘴巴歪得更厉害了,露出了一排又白又小的牙齿。那一刻我觉得她真像一只小兔子。她哭着,越哭越厉害,最后竟伏到了我的肩膀上。由于当时丝毫没有准备及其他,我没有来得及马上把肩膀挪开,就那样让她倚了大约有三四秒钟。可就在这可恶的几秒钟里,不巧偏偏就被马光撞到了!他一推门,先是一怔,然后立刻朝我做个鬼脸,装出一副心照不宣和大大咧咧的样子,一抽身走开了。

第二天马光对我说:“真好,是吧?”

“你是什么意思?你想到了哪里?”

我不愿解释,不过心里清清楚楚,问心无愧。我想这事儿他最终还是会搞明白的。果然,主编并没有找我谈什么,而且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那个老编辑快到了退休的年龄,他将带着一丝失落和不甘,还有显而易见的羞愧离开。一次我们在一起时,不知为什么他主动谈到了这一事件。我尽量给予宽慰。他握紧我的手:

“老宁,你知道,明人不做暗事,我当时并不怕这些信落到别人手里,不过实实在在讲,它只该由一个人来看,我是说,她该自己看呢,打印出来,这算什么……”

我无言以对。

“我并不指望她能给我回信,也不以为她会爱上我,这已经不是我这样的老人所能够追求的事情了……”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还要给她写那么多呢?”

老人红着脸:“我忍不住啊!我喜欢她啊!”说着泪水顺着深深的皱纹滚落下来。

“你不怕老伴知道吗?”

“我不怕。我跟老伴说过这事儿。”

这倒使我吃了一惊:“是吗?她不跟你吵吗?”

“她知道我有这个老毛病,但我不坏。她说真想找个人把我阉了……”

我笑出了眼泪。

分手时老编辑又告诉:他心里不光喜欢那个歪嘴打字员,还喜欢——甚至是更喜欢咱们后来的头儿——娄萌!说到这儿他搓搓手,又拍打膝盖:“可我总不能给娄萌写信吧!那可不一样—— 一个人哪能爱自己的领导呢?”

4

与老编辑谈话的那一天心里很不平静。我想了许多。是啊,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常常被唾弃,被斥责,仅仅是因为他们更容易裸露自己的情感。他们是怎样的人哪,永远年轻,永远不会衰老,永远像一个儿童那样天真烂漫,热爱无边。实际上他们什么罪过也没有。他们不过是不善于隐藏自己而已。

我由此又想到了娄萌。她稍微懂得一点隐藏,因而没有招致多少非议;可是她的火热和浪漫在她的周边、她日常生活的这个杂志社里已是饱满流溢起来。但我们所有人并没有因此而厌烦,相反却对其有一种说不出的爱护和疼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