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章:墨夜独语(第6/7页)

也许就因为那是我们的,你才最终与之融为一体,再不能将你从中呼唤出来。你隐在其中,老在其中,没有一个人为我们相互传递,传递大山与黄土岭之间的讯息。我盼望你归来吗?不,我不敢,我没有那样的奢望;我只盼望你真实地活下来。

在你白发苍苍的那一天,我一定还活着。

我活着干什么?当然是等你。

我为什么要等?当然是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像你的母亲、老妻、守护人——这诸多身份合而为一的一个人,紧紧地挨在你的身边,伸出双手爱护这个辛苦一生的、不屈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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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承认了你是我心中隐秘的男人。因为你长大了,不可遏止地长得又高又大——我在臆想中测过你的身高,觉得你比要塞中的那个人还要高大俊美。我无法让你一直停留在童年,无法让你一直奔跑在那片记忆的果园里。

我从山风里听到了你的大声言说,那完全是一个成熟男子的声音。我盯住漆黑的夜色发出轻声细语:我的孩子,不,我的长得人高马大的男人哪,你还记得我吗?一定的,因为你在山地和平原寻找过我;你把记忆中的那个年轻的音乐教师的怀中塞满了鲜花,金黄色的菊花。啊,那花香啊,一辈子都让我陶醉。我现在才知道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饱受屈辱的女人、一个在盼望和拒绝中的女人,最后会变得怎样美丽又怎样可怜,怎样矛盾重重又怎样欲罢不能。我思念你吗?不,何止是思念,我是一夜夜地依偎你,与你合而为一——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一阵阵的山风。你没有身临其境,就永远也不会明白这里的山风是怎样猛烈。大风从我的屋顶掠过时,就像响过了一阵滚雷。整个的小屋都在摇动,这是真的。

我说过,大山里的人那么厚道,他们真的收留了我。这些年来,他们没有欺负我、歧视我;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是一个不幸至极的逃难女人。我一个人生活久了,他们开始不放心,后来就为我介绍了大山里最憨厚最健壮的男人。我感激他们,可我怎么会将自己嫁出去。

我对自己说:我有男人,我也有孩子。他们嘛,都在远方,很远的远方。如今我敢肯定他们在高原,他们在那里,一直用目光注视我。他们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神色庄重。

我的男人会有归来的一天吗?我问夜色,问自己,问窗外的星空。

我的回答是,我男人的归期就像我的生命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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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一遍遍告诉自己:记住啊,你的男人正蒙受着不白之冤,正在世界上最辛苦最干渴的地方跋涉。所以,于是,然而——你自己想想吧,他在那边,你在这边,你该怎样生活、怎样活下去。

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的那个“要塞”上的可怜虫,我的未曾谋面的爷爷,当然还有你——我这生命之中纠缠的所有的人啊,他们差不多个个都是不幸的人。我有时想这真是奇怪,真是不可思议。这是怎样的一场人间聚会和遭逢。我们不可解脱不可分割地同处一体,牵念着,恨着,爱着,注视着,也彼此绝望着。

我看镜子里的面容,这无比困倦的心之荧屏。一切都隐在其中,都汇聚在一双眼睛中。这双眼睛曾经清澈如水,装满了大海白云,还有绿树红花。而今它执拗地盯着一个方向,仿佛要把人世间最大的一个谎言看穿。我苍老的面容啊,它多么巧妙地掩去了一颗火热的心。是的,它还像原来一样,还是那样跳动。我有时觉得世界上最脆弱的是一颗心,又觉得世界上最顽强的还是一颗心。看看吧,无情的磨损,五十年的猛烈摧折,它忧伤,恐惧,仿佛就要破碎了,可最后还是像年轻人一样咚咚狂跳。它真是不会衰老,不会疲惫,最终不会疲惫。上帝所使用的一切摧毁的方法,我都忍受了,接受了,经历了,收下了;可是我骗过了他老人家的是,除了一头白发和一脸深皱之外,其他一切照旧。我直到今夜还在火热地盼望,盼望你的笃笃敲门声——一个少年手捧一大束金黄色的菊花站在门外——我开了门,然后连人带花一下子拥入怀中……我就以这样无边无际的想象来陪伴自己。我只有如此。这是虚妄的生活,也是真实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发生过,在你我之间发生过。除了你,这世上将没有一个人会理解,更难以想象。你,我,我们。我们永远真实而不是虚妄地,生活在一起。

我自豪而不安地想过、并一生记住的是,我对你的爱抚、还有——你的吸吮……天哪,那时我是一个姑娘,一个所谓的少女。我被触动的一刻像电流激溅全身。我的泪水伴着那么多的幸福和不安,还有羞愧,一下子奔涌而出。我在心里说,这是我真正的孩子,而不是梦中的孩子。你有可能知道,我的一生将无法从这种情境和温暖中走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的玫瑰花一样的小嘴偎在我的胸前,那个没有瑕疵的地方啊。那时我真的没有瑕疵,一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