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章:墨夜独语(第5/7页)

我在灯光下一连几个小时端详你的睡姿、你棱角分明的嘴唇、有些深陷的眼窝。你发稍弯曲在前额上,让我一次次轻轻拂开,只为了亲吻一下你的额头。你在睡意朦胧的时候会紧紧拥我,不管不顾地将头埋在胸窝那儿,嘴里喃喃梦语,叫着妈妈——这样一阵又睡过去。有一天你睡得太晚了,天大亮了你还没有醒,一线阳光透过窗户射在你的脸庞上——我一直看着,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因为我意识到你睡着了,嘴里还在吸吮我的乳房。那时我有一个念头,就是一生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惟一的孩子。这一刻的幸福足可抵消我全部的不幸,这一刻真的让我没有了痛苦,只有一种母亲才有的满足感。

我后来常常回味这种感受和情境,我承认,这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特异的瞬间。

在大风呼号的山里冬天,特别是晚上,我紧紧裹着被子,一遍遍叫着你的名字,这样才能抵挡寒冷和恐惧,更主要的是——孤独。孤独才是最难忍的啊。

我就这样一年年忍下来。

9

我说过,我独自逃离了园艺场子弟小学,跑进了大山。从此我回到了爷爷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未见过的老人啊,如今又在护佑他的孙女了。可是老人做梦也想不到他过世那么多年之后、他生前与身后积累的财富,还会牵连自己的儿孙,使他们遭受意想不到的磨难。

我失去了公职,成为大山里的一个小学教师。这里的人真的收留了我,他们没有嫌弃我。山里人只记得我是那个老人的孙女,是遣返路上走丢了的那两个人的苦命的闺女。从此我简直是脱胎换骨,从头经历一切、学习一切,学会一个人在大山里过日子所需要的全部忍耐和毅力,还有智慧。我就这样活下来了。

我牵挂的人啊,他们让我日夜不安。我想爸爸妈妈,想他们的下落,为他们祷告。我还发过寻人启事。有一年冬天,听人说离这里几十里远的一个大河码头上曾出现了没人认领的尸首,一个淹死的男人,我就不顾一切地跑了去。那人的面孔已经没法辨认,但可以肯定不是我的父亲——死去的人好像更年轻一些……在后来的十几年里,类似的辨认还有许多次,最后都没有结果。

随着一年年过下来,我渐渐丧失了信心。如果我的爸爸妈妈活着,他们也该七十多岁了。除了他们,这期间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的孩子!多少次了,梦见最多的是你在我怀中的模样,醒来后就想你如今长成了怎样大的一个小伙子、你的模样——我甚至想过一旦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紧紧搂住你而没有任何顾忌和羞愧……你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啊!

我无法更多地知道你的消息,但大约在进山十几年后,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了,你竟然在到处找我——你去过那座城市,后来又来过大山——你几乎就在离我咫尺之处走开了,当然是我故意躲开的……这个夜晚我哭了一夜,为我的胆怯和懦弱、为我的不幸。那时我没有勇气让你看到,事后却又如此难过和悲哀!我羞于让你看到一副衰老的面容和屈辱的身体……

10

我设法让那个“要塞”的小伙子在我心中一点点死去。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总有一天会、理所当然会——死去。因为我渐渐不再能够认同这样的一种说辞和现实:为了所谓伟大的“要塞”而抛弃青梅竹马的恋人!

可是让他在心中死去真是难极了。他的容颜甚至气味,都不能从我这儿消失。我思念他,他的一切:他的吻,他的男人的手臂的力量,还有他的关节粗大的手、手的粗鲁的抚摸……我多么爱他恨他不能割舍他,我直到今天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固执地要让他在心中死去,因为我塞满了悲伤的胸间已经不再宽广,似乎只能装得下一个男人——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我的心只会给你留下,留下一个永恒的位置。

天哪,但愿这个夜晚的窃窃私语由我悄悄吐出,然后,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可惜后来的每一个夜晚都在重复,重复这样的私语。

剩下的问题是——你在哪里?你在高原?

你千万不能再从那儿离开了,千万不能……你在那儿,好让我想象一下高原——那个我从未抵达之地。你在黄土大岭间浪迹的日子,也是我为你一声声祷告的日子。我不再让你走失,不再让你迷路,不再让你忘记有过一个人,她接受过你金黄色的菊花。

11

我梦中,你身旁就是一片金黄色的矗立,那大概就是高原的颜色了。我无法想象你在高原的生活,只像一个母亲牵念游子那样,为你忧心如焚。但我知道你有过那样的一个童年,就不会在任何磨难下面跌倒或呻吟。你会活下去,会与这些高大的黄土岭一起忍受风吹日晒。你因何而走,而消失,而决绝,都是不须多问的。我不知道你后来的家庭,后来的许多——你后来的诸多经历都与我无关。但我会将一切情感和信任倾注给你。这对我这样一个孤老婆子是毫无为难的事情。我只是担心,只是牵挂,我想知道:你是孤身一人,还是与众多的同伴一起?我明白你的容身之地,明白那里缺雨少水,贫瘠,却是更真实的我们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