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第3/4页)

想不到这同样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煎磨。一个多月过去了,为了在山区待下去,我不得不掮着空空的背囊打工。在一个汽车站上,我看到许多招工的人举着纸牌。有一个采石场要人,优厚的条件十分诱人。结果我和另外两个一起应招,他们都比我长得要壮。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拉上我们,一路颠簸地来到一个镇子上,又去了镇子东边的石场。这石场在一个大山夹缝中,只有一个留给拉石车的铁门,我们一进那道门,一个歪戴帽子的家伙立刻把门锁上了。当时正是午后,太阳晒得新砸出的石碴发出刺眼的光,五六个开石头的工人正光着膀子抡锤,他们旁边有人手持胶皮棍。我的头立刻嗡嗡响起来。

所有招工时许诺的条件都被废除,代以阴森森的训示:每人每天必须采石六十五车,否则按旷工论处;满额工作的报酬是每方碎石三元,但要扣除一元给看守。全部人员不得外出,除了上工,其余所有时间必须待在工棚中。所谓的工棚就是那两个加了大铁门的石洞子……我明白了,这儿是一座典型的牢狱。

那些忙着干活的工人没有一个敢抬头看人,他们只瞅着自己脚前一小块地方。每个人都编了号,他们所推的小方斗车的编号与裤子上用白油写的编号一致。监工呼唤他们时一律喊号,这儿谁也不知道谁叫什么名字。

我一来到就被指令脱下原有的衣服。一开始我不脱,一个黑脸从一旁的小屋踱出,笑眯眯地说:“你来这边。”我见他还算和蔼,就走了过去。我因为完全没有准备,刚刚走到近前就被他狠狠抽了个耳光,接着又一拳捣在下部。那种剧烈的疼痛让我一下跌在了地上。这期间没有一个人理我,那些工人只顾低头干自己的。黑脸说:

“你知道为什么要脱了吧?”

我脏脏的黑裤子上的编号为十九,从此我的名字就叫“十九”了。

我知道自己必得逃开,不离开此地,我宁可死去。深夜睡不着的时候我在想:他们为什么这般凶狠?谁又能想得到,竟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一个镇子边上,藏着这么一个魔窟。

工人们没人敢高声说话,甚至不敢说话。只有在深夜,在那些看守都睡着了时才能悄语几声。我得知他们像我一样被骗到这里,一入此门,死活不再由人。这儿的人绝对不许给家里人写信,更不能出门。我问这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尾,他们说只有在这儿累死、折磨死。他们当中也有两个逃的,结果给抓回来打个半死。这些人除了做活,再没有一点余下的力气,真要跑起来也跑不远。

这些残忍的家伙把最重的苦役加在我们身上,却给我们吃人间最差的食物:发霉的地瓜干、糠窝窝;两天改善一次生活,就是每人发一碗盐水泡饼子……每天凌晨五点工头便大喊大叫让人起床,一个个点名报数,报数时谁的声音不响亮,工头就会给他一个耳光。谁如果不舒服没有起床,工头立即进洞子搜查,给躺在地铺上的人一顿棍棒。中午饭就在工地上吃,晚上收工要列队,由手持棍子的人押回石洞。除非昏死在地铺上,不然就是爬也要爬到石场去。

我全身的皮肤没有一处完好:有的是工头用棍子抽的,有的是被太阳晒坏的。我心里明白:这种折磨谁也坚持不了多久,疾病和死亡随时都会来临。我只让自己咬紧牙关,等着汗水流干。我昏厥在石场上时,那些恶毒的家伙竟然不信是真的,先是狠狠地踢,踢不醒就拖来水管一阵猛冲……

我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身边的两个人:和我一起试试吧。他们开始怎么也不干,说没有用的,以前试过多次了,半点用都没有。我说横竖都是死,是不是?他们不语了。我让他们放心,一切都推在我身上:如果失败,你们就说是受我胁迫……小心谨慎地准备,夜间在身子底下压住一根小铁条,这是我们惟一的武器。

计划如下:凌晨报数时一个人喊肚子痛,领工的过来找麻烦,就猛地撞倒他;这会儿肯定大乱,我们趁机各干各的:砸铁门的砸铁门,抄家伙的抄家伙,有人上来拦,用头撞也要把他撞倒。拼出死命干一回吧,死活全在这一回了。以前所有的失败者几乎都是同一个原因:石场离镇子太远,他们还没跑到半路就被追回。所以问题的结症在于逃脱之后会有多长时间——只要能跑到镇子上报案也就成功了。所以要有人留下跟恶狼缠斗——谁跟我一起?有三个人答应了;后来又有两个。五个人,差不多了。

一切计划停当,就等那个凌晨了。可惜,我最好的帮手又昏在了石场上。这是一个黢黑的好小伙子,细高个儿,大眼睛,眉头那儿有一块显著的磕伤。他在来石场之前是一位教师,为了寻找失踪的弟弟,结果不幸落入死谷。病后第三天他的全身还在打抖,可他竟示意我快些动手,一使劲,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我明白:他在向我表明行动的决心。我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