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第5/5页)

“……我忘不了过去,我只想着过去。只要我还没死,我就不会忘……我还记得在那张破渔帆下边,你要过我——当然是试着要过,也许什么都算不上……可那是我的第一次啊,老天!你该知道……我会活下去,我求你别在心里把我一笔勾销,不要把我当成一个死人,我还活着啊……”

这真让人难过。“要过我”几个字让我怦怦心跳,让我感激、欲哭无泪或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否认……但我忍住了。我像是自语:“世上没有不死的人,没有……我们都在一天天变老,不过有人在肉体死去之前灵魂先死了。它腐烂变臭——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没有希望的原因、肮脏的原因。我责备你,有时也不原谅自己。我常常问:我真的活着吗?因为我也不知道……”

严菲用力地摇动我的手,把我的整个身体都拽动了。她的泪水一串串流下,只是一声不吭地看我。后来她突然口吃一样说道:“我待的这个环境,就像一张大网把我网住了……你不会明白,因为我也讲不清。我只怕你把我看得太坏——我真的太坏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了。你只是想不到这都是一帮什么东西,他们大白天像模像样的,一到了晚上,一到了他们的窝里,就全都变成了狼——连狼也不如。这是真的……”

她哭起来,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说下去:“有一天院长让我跟他去参加一个聚会,他说去吧,参加的都是头面人物。我就去了,这样的场合我不太拒绝。那一天也真是像他说的那样,去的人不多,大约有十几个,都是各行各业有名的人物,还有一个副秘书长、一个副市长、两个局长。那不是一个酒店,也不是高级宾馆,好像是郊外什么人的别墅。记得吃了西餐,有几个伴舞的姑娘。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领去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她才二十一岁,一个初中教师,来看病时我们熟悉的。她长得漂亮,当时院长见她正好在场,就鼓励说领她一起去吧。她不想去,我就劝她做伴……

“那个晚上太可怕了。我们跳了一会儿舞,有人说累了,就到房间里去休息;一会儿有人说头晕,不舒服。院长说这怕什么,咱的保健医生在这儿呢!他让我去那人的房间。其实那个家伙想让我干什么,我马上就明白了。这些无耻的家伙我见得多了,一点也不吃惊。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他的房子里还藏了一个人,他装模作样跑出来威胁我们俩,说要跟我们一块儿,不然他就要怎样怎样……我根本不怕他,因为我对这样的无赖看得多了。他们固执地要与我一块儿,使用了暴力。这时我才明白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那时我像一头狮子,用牙咬,用脚踹,最后总算挣脱了。

“回到舞厅我才发现,剩下那几个无耻的家伙正死死地缠着和我一起去的大学生。地板上全是吐的东西。我不顾一切地拽起她的手,一块儿跑了出去……

“那个晚上天真黑,没有月亮,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不知拦了多少次车,这才算逃回来。我把女大学生送到她的单身宿舍,她攥住我的手就是不让我离开。她全身发抖,我只好陪了她一夜。这一夜她只是哭。我害怕了,问她:他们伤着了你吗?我的意思很明白,我在问他们是否强暴了她。她点头又摇头。我觉得一辈子都欠了她的。她在不停地哭……我什么办法都想了,但就是不能制止她揪心的哭声。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晚上她一边哭一边对我说的话。她说:她想不到,完全想不到。这些人当中有那么多的人——多大的一片平原啊,多大的一座城市,怎么能交到这样一群人手里?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我这才明白,这个姑娘原来是因为绝望才哭——一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学生彻底绝望了,她是因为绝望才抱头痛哭——我怎么有办法劝止她呢?”

严菲讲到这儿也泪眼濛濛的。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第一次觉得她离我这么近。她靠在我的身上,抖得历害……

正这时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那个小护士,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她要给我做肌肉注射。我想她见了这一幕会把盘子扔掉,可是没有,她竟然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回身把门合上,然后轻轻地把盘子放到一边,坐下来等我们分开。

严菲旁若无人地亲吻着,抚摸我的后背。我等待她平静下来……她搓搓自己火热的脸庞,整一整白帽子,坐在了椅子上。她轻声对那个护士说:

“开始吧。”

小护士把托盘端过来,开始给我注射。

她这一次稍微用力了一些,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刺痛。她注射的时间那么短,好像是一挥而就。显然她在故意给我一些痛楚,留下一点训诫。小护士可真不宽容。人大约要到了四十多岁才会懂得一点点宽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