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6页)

“你不知道,听口音你也不是在这边常住的人,你哪知道你那亲戚是什么人,他们在这围遭笑话大哩。哼,这样的人做事能有准头?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有人亲眼见他们两口子手扯着手钻到树林子里捣鼓那、那事儿哩!你想想,什么事在家里做不下了?在家里不是尽耍尽恣?跑到沙滩上、树林子里去疯浪,还不是吃饱了撑、撑的!连这样的事都有脸去干,你想还能调教出什么好孩子来、来呀。告诉你吧,你是他亲戚,俺今个有话就、就跟你说:廖家两口子都是‘半吊子’。你就不看一看,正经人哪有吃了饭手扯着手胡、胡溜达的?俺这庄里捡粪老头也不止七个八个了,谁没看见廖家两口子手扯着手胡溜着玩、玩儿?谁没见他们一块儿钻树林子?俺跟这样人家还有理讲?他们吃饱了撑的,没事了就瞎捣鼓、捣鼓事儿,捣鼓到俺包家身上了,这还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呀摆着……俺包家人再痴再傻、再穷,也不能眼瞅着让两个‘鸡巴分子’给送到局子里去!你说是吧?”

女人点着头:“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假!”

他那样叫“知识分子”,我觉得倒很新鲜。我故意问一句:“什么分子?”

“就是那样‘分子’,我也不怕你听了不高兴,不怕你厌弃咱。在俺眼里就是那东西:‘鸡巴分子’……”

我想该把话题转一转了。我的牙齿已经有些发胀。劳动者与知识分子之间的关系,究竟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挑拨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不是今天,而是我一再遇到的一个命题。好像是列宁说过这样的话——“假如我们唆使人们去反对知识分子,那就应当把我们绞死”——天,可见在他眼中这是怎样的大罪……我忍了又忍,总算扯到了孩子的学习上:

“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让包学忠到学校去,他这个年龄正是学知识的好时候,不要让他一天到晚在公司里转,那样并不好;应该让他争取考大学……”

女人看了看男人。

男人从柜子上端来了一个纸笸箩,里面盛了烟末。他捻了捻烟末,又从一边找了张破报纸撕下一块卷了,吸着:“考学这个事嘛,也不能说是个坏事儿,不过这要看让谁去做、做了。各家都有自己的盘算……”

“即便考不上学,多学点知识也好啊,将来做各种工作都需要的;在信息时代里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他听了,看看手臂上没有洗净的血,嘿嘿笑着。那种笑其实也表示了最大的轻蔑。

3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包亮出语惊人,“系统地”阐述了他对人生、对前途事业之类的看法:“是龙就是龙,是虫就是虫,能行的,有本事的,不考大、大学也蛮有出息;没本事的,天天上大学也还是白搭。你看廖家两、两口子不是正经大学出来的吗?穷得叮当响,连肉骨头汤都不舍得喝,这一围遭谁又看、看得起他们?你再看看人家‘得耳’,就是俺董事长,老东家倒没念几天、几天书,可又谁不服人家?市长也得敬着他哩。一句话啦,什么都有一定之规,强求不得哩。俺家学忠也不想吃鸡、鸡巴分子那碗饭。俺家学忠只想把手艺练好接下班儿。他十几岁上就会给猪放血,剥皮剥得干、干净,不沾一点肉,也不伤一点皮子;他就是做这个的好手,别的俺也不稀罕。这年头做这个的,别的不说,多吃点好东西,猪下水咱买才花、花几个钱?那些‘鸡巴分子”挣那几个钱还不够俺捅几刀的,连瘦肉都吃不起,前些年要买便宜肉还要走俺、俺的后门哩。你知道学忠他们那个学校的老、老校长吧?那人书底子怪厚哩,能倒背‘三国’。今个又咋、咋样?还不是托俺孩子来家买点猪大油回去?告诉你吧兄、兄弟,这年头庄稼人就信服实实在在的东西。哎,有口好酒喝,有块大肉吃,有点儿零钱花花,管比什、什么都强。什么大学小学,那是拿来晃人眼的,咱不是学那个的材料,它在咱眼里也就狗屁不是哩!”

我听得认真。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他的自身逻辑上来讲,这些话也许并无大谬。而且他这番话也真够分量。不过这倒越发让我害怕,让我不敢太多咀嚼这其中的意味。我现在想的更多的是眼下,是怎么去说服这一家人,怎样让两家人和解。我明白他们是在另一种生活轨道里运行的人,出奇地固执,也确实更为顽强和有力。我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感到了无语的痛苦。

包学忠在我和他父母对话的时候觉得无聊,就摸出了一把小刀,在一边的石头上吐着唾液磨起来,发出了哧哧的声音。这引起父母的注意,他们回头看了一眼。包亮回头对我说:“我孩儿在制一把、一把劁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