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和叮嘱(第4/5页)

“雨神,鲛儿……”

是的,我归来的日子正遭遇平原上的连年大旱,上年纪的人又在低声叙说那两个字:旱魃。奇怪的是直到如今也没人怀疑这个妖怪的存在。妈妈说,这几个月来,甚至真的有人在野地里一天到晚转悠,只为了能在焦干的原野上找到一处阴湿之地,发现旱魃的藏身之所。我在深夜听到妈妈翻身叹息的声音,就问了一句:“有踪迹吗?”“没有。他们在暗暗地找。”

那些巨大的追打旱魃的场面又闪动在眼前了……整个平原上的村民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们破衣烂衫,手举铁锨镐头,还有扁担抓钩,一步步向前逼近。原野上是升腾的青烟,有和尚道士们在做法事。大法师奇怪的装束吓得人们一声不吭,孩子刚刚哭出来就被大人捂上了嘴巴。所有人都向着焦野中心那个奇怪的湿丘移动,这样一天、两天,人们都在露天里宿下,跟随在和尚道士以及大法师的后面。一连十几天不洗脸,再加上大风扬起沙尘、人群搅起泥土,还有烟熏火燎,所有人脸上都挂着脏腻。据说这样正好增添了几分悍野,也给旱魃一些威慑。大法师手举桃木宝剑念念有词,紧跟在后边的是携了武器的民兵。围捉旱魃的事情因为闹得太大,第十天被上边得知,有人乘坐一辆吉普车赶来阻止,刚喊出一句不准大搞迷信活动,就被大法师的桃木剑指了一下。人流汹汹,粗鲁的叫骂淹去了一切。人们继续围捉旱魃。

那一场盛大的灾节本来一切顺利,只可惜发湿的坟丘被挖开了,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一丝湿气,哪里还有什么旱魃。坟主是平原上的大家族,他们一呼百应,手持锄镰锨镢打将起来,人群退让避祸,只有民兵向天上放枪。这一场仗直打了几天几夜,死伤无数。天还是无雨,可恶的旱魃正在暗处得意呢。

旱魃捉不到,只怕是一连半月的铺排阵势又会引来雨神,于是剩下的日子里整个平原又鸦雀无声,一天到晚都在惶恐之中……

这里的夜晚啊,与大山里的夜晚是同样的颜色。妈妈还在叹息,不知是为焦枯的平原难过,还是为自己的儿子。

睡不着,我叙说起大山里的日子。妈妈说:“你是他的儿子……你父亲在枪弹下面死不了,在大狱里面死不了;那些背枪的人也折磨不死他。他最后病得多重,还被逼到田里去扛石头、刨地。他照样活下来。他是折磨不死的一个人,一个总有办法活下来的人。你是他的儿子,你真是像他。”

我却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我问妈妈:

“爸爸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也许他早就该死了。他身上带着好多伤。他差不多什么病都得过,最后还是活下来。他活着时很少吃药,也不找医生。那次肋骨断了找过一次医生,往上面敷了一些草药也就算了。他什么都能忍。我催他去看医生,催得急了他会骂人。就那么忍着,咬紧了牙关往下挨。我是他老伴,我得像他一样咬紧牙关啊。他不吭声,我也不能吭声。他后来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你走了以后,孩子——孩子——我必须把这个告诉你,告诉你爸爸在最后那几年里少有的好脾气……”

我有些吃惊。不过我心里却更加难过——多么难得,这个全家的暴君,被我偷偷诅咒的人,竟然……妈妈说下去:

“最后他除了做活的力气以外,已经剩不下一点力气打人了。有一回他揪住我的头发往怀里拉,我往后弓身子——大概费力太大了,他差一点累昏过去。他的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对他说:孩子他爹,你打吧,他外祖母没有了,孩子也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跟前让你出气了。你放心使劲地打我吧……谁知他听了这句话就松了手,喘着,躺在了那儿。不过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一直在端量我。后来他坐起来摸我的头发,一下一下摸。你知道孩子,你爸到后半辈子就没有这样动过我的头发。我流了泪。打那儿以后我不记得他打过我一次,连瞪我一眼都没有。眼前就我这一个亲人了,你爸知道剩下的日子没有多少了。他大概睡不着的时候也要回头看看自己这一辈子吧,想来想去,大概也想不出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他进了冤狱的那些年里,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服侍着老人。我在这个茅屋里等他,苦苦等他,就等他回来揍我啊。他大概把这些都想过了。趁着这工夫,我也想了想自己这一生。多奇怪啊,我不太后悔。只记得有一段日子我在恨他,不过更多的是因为没了指望,那时候我真是不想活了……就这样,那个夜晚以后他开始对我好了,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过苦日子把他折磨得已经不会说软话了,到死之前,他都没有把他想过的东西告诉给我。我只知道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想过来了。他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他想和我手拉手过完这最后一年、两年。他饭后没事时还想扯着我的手出去散步——可是那些背枪的人不让他出门;我就扯着他的手在院子里走。我们俩走啊,走啊,那时候我们俩都不平静。我们都想起了在海边小城里的那些日子,想起了你外祖父健在的那些日子……孩子,那时候你爸多年轻……我们俩扯着手在院子里慢慢走,晒着太阳。我们走不动了,你爸断了肋骨,全身是病。他每个骨节里都有毛病,走起路来全身骨头都响,他还要不停地哼哼。不过尽管那样,那还是一段少有的好日子……就这样走啊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