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和叮嘱(第3/5页)

“妈妈,妈妈,我不能忘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啊……因为这太难了!”

妈妈那一刻突然站起来,拢拢白发,伸手指着我说:“好孩儿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该给妈妈发个誓:要按我说的去做,忘掉!忘掉了,妈妈这辈子才能安生……”

妈妈瞪着眼睛。天哪,她让我发誓。我发过了多少誓——我为什么总要发誓?摆在面前的这个誓言不是关于爱,而是关于其他,是让我忘掉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出身、自己的亲人、自己的茅屋!这等于发誓要把自己连根拔掉——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誓言啊!

可是妈妈的目光一直盯在我的身上。这样许久许久,她的语气才变得柔和起来:“孩子,你如果是个孝顺孩子,这会儿就向妈妈发个誓吧:你说,忘掉这个茅屋,忘掉爸爸和妈妈。你今后只记住你是一个山里人,是山里人的孩子——你记住了吗?”

我没有吭声。妈妈,原谅我吧妈妈。

“你如果不起这个誓,就再也不要回来看我了——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我什么都明白。可我还是无法回应。妈妈是怕我今生招灾,所以才在当年煞费苦心,为我找了个山里义父——如果不是这样当机立断,我早就被拉到大山里强制出伕了;而他们惟独想不到的是,当年的我只有离开菲菲,才能让父亲活下来!我就是在这样的紧急关头逃出茅屋的——可是妈妈至今还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在那个义父身边待上一分一秒,半路上就逃掉了。我害怕“父亲”这个字眼,不再想有任何父亲,也不认识那个山里义父,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去认识他了。

我恨这种虚假的、可怕的遮掩……正因为这恨,我才要回到茅屋,回到妈妈身边。我不能失去妈妈,不能。我现在面临的苦境是,从今以后要永远失去妈妈——谁能体会这种哀痛?

“不,妈妈,我要把你接走。我要把你带到山里……”

“我的孩子,你错了,你妈在这里亲手送走了外祖母,还有你父亲。这个茅屋就是你妈的命,我这辈子就得守着它过了……”

“那就让我留下,妈妈!你就这一个儿子,让我就住在茅屋里吧,哪怕他们把我押进大山里做苦役,也总有回来的一天啊!”

妈妈背过身去,不再理我。

我只望着她的白发……

“妈妈,妈妈……”

她显然已经下了决心,我恨自己再也无力更改……

这样许久妈妈才转过身来:“也许以后——孩子,也许什么事情都会让风吹走的,真到了那时候我会喊你回来。妈妈这会儿身体还好,再说邻居老骆两口子都是好人,我们两家相处得不错。他们日后会照顾我,我闲着没事也能帮他们做点事情。他们如果有个孩子,我就给他们照看孩子。你放心走吧,等我老了,老得不能活动的那一天,我会喊你的……真有天晴的那一天,我会看着你把媳妇娶到茅屋里来……”

妈妈最后的话让我好难过。真到了她衰老得不能活动的时候,她到哪儿去喊儿子?我这辈子大概命中注定了要流浪一生。在不远的将来,这片平原上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到了那一天,你从山里领回一个媳妇吧。”妈妈说。

大山里有个“媳妇”吗?我不知道。山里的媳妇忠厚老实,温柔韧性,是在石头缝里长成的。她们像树木一样生出来,皮肤也像树木,手脚就像枝杈一样粗糙,个个都有一副好心肠。她们会蜷曲在男人怀里,一夜一夜睡得香甜无比——到了那一天我会告诉妈妈,我在山里长大了,而且还骗来一个媳妇。我使用了这个“骗”字,是因为我没有勇气把真实的一切告诉给那个相依为命的女人……这种欺骗带来的负罪感将压迫自己一生。我闭上眼睛,把那个念头压在心底。我只是最后告诉妈妈一声:

“我听妈妈的话,我会离开——不过妈妈千万保重啊,千万保重……”

分别那一刻,我像小时候一样伏到妈妈怀里。妈妈抱住了我:

“孩子,你个子长高了,可你多么瘦啊。你一定要多吃饭,在山里吃得饱吗?”

“吃得饱。”

“把进山以后的事儿,所有事儿,走前都给妈妈说一遍吧。”

“我给妈妈说一遍……”

“不要怕我担心,不要瞒下什么,也不要漏掉什么,跟妈妈讲吧,从头讲吧……”

3

夜晚,这个舍不得安睡的分别前的夜晚啊,我和妈妈相依一起。我真的长壮了长高了,长出了黑黑的胡碴儿,可在妈妈面前我永远是稚弱的孩子。夜深了,当我翻动身体时,妈妈总忘不了给我揪揪被子,有时还拍打着催我入眠。黑影里我睡过去,突然又惊醒过来:我梦中清清楚楚看到了一个白衣白马人呼号着跑过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