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杏仁(第3/6页)

“我们也要过生活……”

“我知道,妈妈……”

“你外祖父留下一点儿家产,我们总算是有一点儿积蓄,不然的话我们早就饿死了。现在还有一点钱,可我们不能一下子把它花光,谁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日子啊。”

外祖父及他的一切都让我神往。说到遗产就更让我好奇——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我问:它属于我们吗?

妈妈点头又摇头,“本来都属于我们,可如今都贴上了封条。”

“什么是‘封条’?就是用铁条捆住吗?”

“不,那是一张纸,上面写了字、盖了红色印章。它只要贴在门上,就再也不能打开那扇门啦。”

原来只是一张薄薄的纸条。我有点不信:

“贴上它就不再属于我们了吗?”

“封住了谁也不能动。不知道以后他们会不会交还我们,如果交还,我们就有花不完的钱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采来的蘑菇变成了酒——父亲用卖它的钱买来了白酒。结果酒又让他变得更加可怕……我再也不愿去采蘑菇了。

“还不快去!”父亲常常催促母亲打酒。

她只好到场部那个小代销点去了。一会儿她就打来了白酒,这些零装白酒辣气刺鼻,劲头大极了。父亲可以连续喝上半碗,有时竟能一口气喝上一碗;奇怪的是他的脸一点儿也不红,而是越来越白,白得像纸;他骂起人来也更凶。有一次他喝了酒还胡乱唱歌,唱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歌。我那一次吓坏了。母亲看着他笑,笑出了眼泪。他把母亲揽在怀里,让母亲扶着他在院里一拐一拐地走。

母亲那一次有说不出的高兴。她好像压根就没有在意父亲丑陋的走相。父亲一边走一边哼,还小声咳嗽、叙说着什么。我想得出他在叙说过去。那也许是他在这片林子里、在南边大山里到处奔走的离奇故事,是他最风光的日子。

就这样,他们俩在院子里一拐一拐地走。再后来妈妈也哼出了声音,跟上哼那种不成调子的歌。他们这样一直走了很久。

那一天父亲终于醉倒了。他躺在炕上,呼吸急促。母亲用湿手巾在他额头上擦着,后来又擦他的周身,把他的衣服剥光,只让他穿一条短裤。我凑近了,于是第一次见到他近乎全裸的身体,天哪,那么弱小,躺在那儿一点也说不上好看,只是怪可怜人的。那时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么弱小的人会是我的父亲,并且还要时不时地对母亲和我发凶……我凑到跟前看妈妈摆弄他的身体。我那会儿算仔仔细细地看过了自己的父亲。我最后发现他身上布满了创伤。我问妈妈:“这就是打仗时留下来的吗?”

她指着腿上的那一块伤疤说:“这儿是,这儿被子弹擦伤了。你爸爸是个有福的人,和他一块儿打过仗的人差不多都受过重伤,比较起来他受的伤简直不算什么……”

“那么这膝盖上呢?额头上呢?还有胸脯上的这些……”

妈妈用手去抚摸那些变了颜色的皮肤,那是一些长长的紫斑。她叹着气:

“这都是他开山时留下来的。有一回一个哑炮响了,把你爸爸压在下面。他们慢慢腾腾往外扒人。人家后来告诉,如果不是有几个大石块在下面支着,他早就给憋死了,你爸爸命大。就这样,等大伙儿把他扒出来,他的脸已经变了色,可总还算留住了一口气。刚开始扒的时候,有人说反正也活不成了,急什么。他们扒得很慢。后来快扒出来了,总该小心点儿吧,该把石头搬开,把沙土用手抠掉,别伤了下边的人哪。可那些凶惯了的家伙,硬是用镐头、用铁耙子去扒拉石块,一下一下狠刨狠抓。有一耙子刨在了你爸爸胸脯上……你看,这个紫斑,这儿一连三个齿痕,都是铁耙子刨上去的……”

我的心揪了一下。我在想那该多么痛。我又去看他膝盖上那一溜长长的刀印。

“这一下最险,这是一块飞起的石片割成的,再割深一点点儿,你爸这条腿就算废了。”

我仔仔细细看这个裸体。我数了数,大一点的伤疤有四十多处。妈妈告诉我,它们都不是在战场上留下的,都是在后来,在开山的时候;还有从山区回到平原上以后,被那些背枪的人弄成的……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还能活下来。他究竟靠什么活下来啊?我想啊想啊,想不明白。后来我好像想明白了一点点:也许他就靠全身的那种狂暴劲儿活下来。别人把一切残暴加在他身上,他再把它分给我和妈妈,甚至是外祖母。这样他自己就轻松了。他是靠这个才活下来的……

3

很明显,从四周不断围拢而来的残忍和暴虐,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不幸正像细菌一样通过他传给小茅屋、传给这里所有的人。如果这儿没有了他,比如他死去了,那将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我真心实意盼望父亲死去。我有一次甚至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威吓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