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杏仁(第2/6页)

“为什么要把他押起来?”

“不知道。”——这种事情我们永远也不知道。

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屋后有嘁嘁喳喳的压低了的说话声,就小心地爬起来。我像猫一样轻轻爬到了屋后。我发现后窗趴了两个背枪的人。我吓得大气不出,回到屋里,把看到的小声对妈妈讲了。妈妈又告诉父亲——他听了一翻身坐起:

“多嘴!”

他差一点就去打妈妈的耳光。妈妈转过身,再不吱声。父亲倒睡得快,一仰身就打起了呼噜。

打那儿起,我差不多每天都能从夜晚的声音中分辨出一点什么。我知道屋子四周潜伏了无数可怕的东西:背枪的人,野物,奔跑的野猫和狗……我永远也弄不明白,那些背枪的人为什么要盯视这个孤零零的茅屋?母亲、过世的外祖母、现在的父亲,还有我,到底怎么了?我觉得父亲尽管脾气凶暴,可是他已经无力逃跑。他瘦成了一把骨头,再说这儿又是他的家,他还能跑到哪去?当年他不就是急着回到茅屋,回到母亲身边吗?他从大山里刚刚回来的日子,我亲耳听见他对母亲说了这样一句:只盼能活着回来,回来看一眼妻子儿子,哪怕只看一眼也就满足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逃跑!既然不能,为什么又要夜夜盯视?那些在黑夜里闪动的贼亮的眼睛啊,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半夜发出的狞笑、弄出来的响动;恨你们一闪一闪的烟头和往地下吐唾沫的声音;恨你们踩碎了屋后的瓦块,踢滚了石头……你们为什么要像牛虻一样紧紧咬在一头将死的老牛身上?

白天,我故意在茅屋后面丢下很多碎玻璃片。我想让他们远远地躲开。我甚至想搞来一些荆棘,把它们扔在茅屋四周,这样他们就不能挨近我们的屋子了。可是爸爸从外面回来,看见了这些东西,瞪大眼睛站在院子当心:

“你俩给我过来。”

我和妈妈都上前几步。

“屋后的东西谁弄上的?”

他的目光先在妈妈脸上停了一瞬,接着就滑到了我的脸上。

我的心怦怦跳,但回答得很平静:“我。”

他额头上的青筋鼓了鼓,眼睛闭上了。这样闭了一会儿,像用了很大力气才睁开。我知道一顿拳脚就要落到头上来了。我咬紧了牙关等着。可是接下去我听到的是一声长叹。他的声音小极了:

“……你拿个竹耙子,把它们都打扫干净,打扫得一点儿也没有,听见了吗?”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淌下来。我说:

“听见了。”

我拿起竹耙走了。我把屋子四周、特别是屋后的玻璃碎片弄得很干净。这里的沙土松松的,我想那些背枪的人站着坐着都会舒服极了。我们欢迎你们哪,欢迎你们夜里来这儿挺尸。

2

过去是外祖母领我到林子里采蘑菇,她不在了,就是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在林中进进出出。林子密不透风,我自己倒可以做任何事情。有一段日子,我要用一个多钟头去割两大捆猪菜,捡一篮喂猪的橡实,最后再采蘑菇。我把各种各样的蘑菇都采来,摆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采得多了,母亲就夸我一句。我特别记得父亲的夸奖——因为他对人极少这样。我恨这个人,却又渴望他的表彰。我以前不记得从他那儿得到过什么温暖。我为什么要爱这个黄黄瘦瘦的人?就因为他给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折磨和恐惧吗?或者,就因为他是我的父亲吗?

“父亲”——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一次我甚至问妈妈:人为什么要有一个“父亲”?妈妈的样子很为难,简直为难极了。记得她多半晌才说了一句:“哎,谁没有父亲,父亲就是父亲啊!”

“为什么就是?”

“没有父亲就没有你。父亲和儿子血肉相连……”

我还是有点儿糊涂,“怎么他被刀割伤了,我一点儿不痛?怎么他喊肚子痛,我一点儿也不难受?”

“会痛、会难受的。孩子,记住,你是他的骨血……”

“骨头”和“鲜血”——它们在我脑海里一闪,立刻让我害怕起来了。于是我再不敢多问。不过我从此记住和明白了:父亲就是父亲,父亲是不能追问的一个人和一种现象。

妈妈那一次还告诉我:无论如何,你的脾气,包括你的长相,都会带上他的特征……

这尤其使我惧怕。我发誓将远远地离开那些“特征”。后来,我果然没有像他那样黄瘦,也没有像他那么暴躁。我觉得自己终于远远地离开了他,离开了他的一切……我发誓一辈子也不会走向或走近他一点儿。

我卖力地采蘑菇。当然我们家吃不掉这么多的蘑菇。到后来,我看见一些猎人到林子里打猎时路过我们的茅屋,常常要捎走一袋蘑菇。这些蘑菇是母亲在空闲时间用纸袋分装成的。他们每次带走时都留下了几枚硬币。妈妈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