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第3/4页)

夜色降临,到处一片血红,像老骆端的瓷盆中的东西一个颜色。那是妈妈吐出的东西。它们一开始是蓝色的,后来就是红色的,就像晚霞染了土壤和高粱田的那种颜色……一片花生棵,接着是长满了野草的小路,小路两旁还有一些荆棘。荆棘扎到我的脚上,一点不痛。我用力跺脚,让它更深地扎到我的肉里。跑啊,跑啊。“孩子,孩子。”我突然听见了妈妈的呼唤,她在向我告别吗?这是她最后的声音还是我的幻觉?回头望去,只有一片绿色,一片高粱,什么都没有。

老骆把碗拿给医生。老医生嗅了嗅说:农药,还掺了炒杏仁。“有救没?”老骆问。达子嫂一直搂着妈妈,妈妈半躺半坐,两腿用力往下蹬。她这样也许好受些。妈妈脸上突然长了一层像柿子成熟时的一层白粉。救救她呀,救救妈妈,妈妈……“你远一点,远一点。来,我看看。”他给妈妈号脉,之后又扒开妈妈的眼皮看,听她心跳的声音。“来,你们,你,还有你,来。”他让我们按住妈妈的手。他让我们把妈妈的嘴扒开。妈妈你忍着点,忍着点。我看见妈妈睁了一次眼睛。一个硬硬的胶皮管插在妈妈嘴里。接着就由那个医生粗糙的大手捏起一点什么放在小漏斗里。“你们扶住。”他的声音那么严厉——妈妈还是往外吐。不要呛着妈妈,不要……“远点去!”又是一声呵斥。

老医生让老骆把我的手反剪了推到门后。

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那该不是妈妈发出来的吧。那是什么声音?像海浪扑打海岸。有什么在冲涮、流动,哗哗响。老骆端出了一盆东西。我看见那红红的颜色就哭了。红红的颜色,红红的……

“妈妈,妈妈等我,妈妈!”

“不要他在这儿穷喊,快把他赶走。”

妈妈,妈妈,妈妈。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老医生慌乱中拍起了手:他走得急促没有带来另一种药……不知来不来得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我。

妈妈啊,你等等我,等等我。

我又变成了一只大鸟。飞呀,飞呀,飞一会儿再落到地上一会儿。半路上大雨哗哗下起来。天哭了。妈妈,天都哭了。老天也不忍心:就剩下你了,姥姥没有了,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离开,不能离开。飞呀飞呀,大雨淋湿了我的羽毛,羽毛滴着水,后来又滴着血。妈妈呀,你的儿子变成了一只大鸟,被雨水淋得可怜巴巴。最后所有的羽毛都打湿了,飞不动了,只得往前跑,往前跑。我的头发,全身的衣服,全都湿淋淋的。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一次又一次跌进泥坑里。我从泥坑里爬出,就带着一身滴滴答答的湿泥往前跑。这时我听到马在昂昂嘶叫。有一匹马让我骑上该多好啊。我会鞭打快马往前飞奔。妈妈,妈妈……

一头扑进了小茅屋,呼喊和急雨一齐落下。

我和达子嫂的哭声震天动地。小茅屋的盖子都快顶飞了。

“哭什么哭,又没死人。”我又一次被医生推到了另一间屋里。

只一会儿老骆就拍打着两手从屋子里跑出来,“孩子,孩子,快进来,你妈好了。你看看她——”

“妈妈,妈妈……”

“不要吵,不要吵,”达子嫂抱住我,“孩子,不要吵,让妈妈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她不要紧了,医生说都吐出来了,不要紧了。”

“妈妈。”我跪在炕上,把脸伏在她的手掌上。这时我在心里发誓:我永远不离开妈妈,我永远也不,妈妈……

妈妈睁开了眼,看看我,又转脸去看窗户——那儿有什么?哦,天上有一只大鸟,我看到了,它在盘旋,盘旋……

3

这是怎样的一次放飞

这是一只泣血的鸥鸟

它一声声呼唤

与远在天际的妈妈

做无以计数的应答

它飞过了野地和荆棘

最后在茫茫大漠上昏厥

那震荡的鼓点把它敲醒

浩浩波涌磨擦岩体的钝响

让它在睡梦里战栗

它用涟涟大水沾湿双翅

给干涸的枯目拭上露滴

然后冲破鬼魅的雾网

飞过严霜覆盖的旷野与冰极

那不染一丝的洁净

就像双亲的鬓发

你们大睁双目仰望自己的儿子

看它绝望地穿越命运的海洋

一声凄厉的长嚎

一声落在天边的悄响

有一根线细而又细

它在牵拉中渗出一滴汁液

那是心弦断裂前的绷紧

直到紫萼花层层尽染

苍莽大山一片芬芳

伤疼的双翅才伏向大地

浑身缠满了火红的云霞

一双火目射穿瀑布

心窗收尽了悲愤的欢歌

谁听到那声沾血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