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悬崖上(第4/7页)

我在她的倾诉声中紧咬牙关。我想说:我恨你,母豹。我说:你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野兽,不过你毕竟是一只母兽,还有一点母性的慈爱。你的眼睛,你的睫毛,还透出一点儿母性的美,只可惜你常常裸露出那颗野兽的心,它冰凉冰凉,没有一丝热气。我相信任何一个躯体都不敢挨上这颗心。我不愿询问你的今天、你的家庭、你的孩子;我知道谁在一只母兽的怀抱里都没法儿活得安宁。他们会在你尖锐的牙齿面前昏死过去——你那可怜巴巴的家里人,我不知道他们和你在一起怎样度日……

她接下去的叙说嗓子低哑:我的父母想把我从一只野兽变成一个人,想得多美!他们不知道一个野兽要变成人有多么难——他们第一天就给我梳理了头发,让我洗了个澡,好好整理了一番,甚至给我描了眼眉,脸上扑了粉搽了胭脂——因为我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儿血色。他们还想把我变成一个挺好的姑娘。他们错了,我已经偷偷生过两个小豹崽儿,体形在飞快变化,臀部变宽,腿越来越粗;到后来我有点儿发胖——那时还不足二十岁。我的眼神已经有点儿奇怪了。我比所有人都泼辣。我用这种眼神看着妈妈、爸爸,能让妈妈吓得哭起来。他们一有工夫就问那人是谁?是谁?我再也得不到安宁。吃饭时他们问,我扔下饭碗就跑。他们一直询问那个人,我说我要死了。后来他们再也不问了。可他们就是不能遵守诺言,没有办法,我只有一次又一次逃走,一次又一次被找回。有一回我钻在一个草垛子里熬过了七天七夜。半夜我溜出来,随便到野地里找一点吃物。就在那时,我打心里怀念起做野兽的那些日子:多么自由自在,多么好啊!我一阵阵想念那只豹子,就连夜跑去找它。我这一辈子也没法儿忘记,那是一个冰冷的深秋,地上有霜,我赤着脚。跑到半路我就脱光了衣服,把衣服用一根柳条束起来。我又找到了豹子的窝。它一下跳出来,二话不说就骑在了我的身上,一张嘴就咬住我的脖子。它咬我,往狠里打我;我抚摸它,告诉他自己永远是头母豹。我们这一对野物在当天就逃进了灌木丛。就这样,我第二次变成了野物。可惜这一回没有多久就被人逮住了,我被绑起来送到了父母那儿。我真的要死了,这一次无论如何要死了……

我盯住她,发出一声冷冷回应:其实你已经死了。没有人看到你的再生。你死得无声无息,从人群里消逝。这里再也没有你的声音。人们到那所果园子弟小学去询问,到灌木丛中去询问,到处都没有你的影子——你死了,埋掉了。从此再也没有你——没有当年那个菲菲了!

她点头,眼睫低垂:没有了,真的到处没有我的音讯。我被关进了一间小屋,每天有人送饭给我。我的豹子哪去了?我问他们,没人回答。不知被关了多久,一年、两年……我疯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这样,我瞪着一双眼睛,依靠太阳的落与升计算时间。我记住在这里度过了六百多天,可后来又记成九百多天……我什么也不记得,不记得了……接上我被送走,送到亲戚家。我真的不想活了,我差不多等于是被人从棺材里放出来——我被埋葬了好久……后来是我的亲戚把我送到一个医院,让我在那儿接受治疗。一年之后,我的病好了一点,又被送到了一所学校。在学校里我回忆着过去,一点一点回忆,惊讶得不知所措。假期回来找我的父母,觉得到处一片陌生——我像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可我仍然记得那头豹子——我的那只野兽!有人告诉我,当我被关进活棺材的时候,他被族里的人——就是我们本家的人,打断了一条腿。这是真的,这是治保会的人说的。又过了半年多,我的豹子投井自杀了。

我全身战栗,一声不吭听下去。

雄豹死了,母豹活了。我叫着我的豹子,我记得它剪得短短的头发,浑身汗漉漉的皮毛……它的皮毛发散发出一股膻味,那是野物们共同的气味。我满眼里都是荒野,我鼻孔里,耳朵里,除了它的嚎叫就是它的气味儿。“豹子!豹子!”我喊着他。白天,我上班下班,挂上了听诊器,就成了一个正常的人;可是一到了没有人的深夜,我就呼唤着那头豹子。我一个人跑到丛林里寻找,喊着我的豹子……

我告诉她:你已经完全忘记了另一个人——他逃进了南山。他曾发疯地找过你。他从来也没有想到你会变成一只母豹。但现在他才不得不相信,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昨天死去了,它再也不能复活。

她抬起头:是的,永远也不会复活了。昨天离我太远了。不过那个人还时不时地在我眼前晃动,我还没有彻底忘记。可是我已经不能与他接近,因为他是人,我是野兽。他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我害怕会因为饥饿、因为出于野兽的本能去撕他咬他。多少年过去了,他终于没有回来。我心里明白,人和野物不能走到一起。我怀念的只是我的同类:一只真正的野兽,不过他投井自杀了——人们从井里找到他的尸首,把他埋在了那片沙滩上。不过没有立碑,也没有做记号,连我也找不到那只豹子的坟了。我跑到沙滩上,在月亮地里走啊,走啊,就穿着我的白衣服——那些猎人或赶路人看到坟场里有一个白影子走来走去,吓得尖声大叫。这时我就在坟场上跳起来,让他们吓得没命地跑,跌跌撞撞。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在冰凉的夜晚我一口气跑回家,一看丈夫正熟睡着,就把他咬起来。他像我的一个猎物,可怜极了。孩子睡在一边,那是我和他的一个小崽儿,我把他抱起来亲,给他喂奶。我把丈夫咬醒:野狼,你睡得好香,我的野狼!他以为我在故意逗他,觉得我的幽默由来已久。我摸着他的黑胡碴,他漂亮的大眼睛。他是个好人,一个被我糟蹋了的、随便驱使的仆人,一个早晚会让我遭到报应的人。他好得完美无缺。他真是一个好人。他像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