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悬崖上(第3/7页)

从场医的老窝出来,我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悔恨与惧怕。连同所有的事件一起,最新的压迫又加在了身上……连续的失眠使我进入非常奇怪的假寐状态:思维每天都在睡与不睡之间飞速游走,有时会整夜地与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对谈,而且所有谈话都无头无绪。我在睡梦中打听一个个孩子的来路与去路——骆明,廖若,小蕾,昨天的菲菲和今天的小岷……你们都安然无恙吗?那个进了天国的孩子,该是我们的小苹果孩吧?那下了地狱的,该是一些嗜血的恶魔吧?我诅咒一些人、一些事,我诅咒那些从魔瓶中施放出所有魔鬼的人。

在这可怕的长夜里,有一个人的影子总也摆脱不掉,她竟然可以不倦地陪伴我。然而就是这个人又使我最不得安宁。她的气息和声音从此环绕不去,仿佛时时刻刻都在与我长谈、询问、纠缠……

她就是女医师。她好像就一直坐在温润的夜色里,睁大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她坐在一片虚无里,像个美丽的女妖。她的洁净和美丽,连浓浓的夜色都无法掩盖……我在梦中与之交谈,彼此思路清晰,对答如流。

你白皙的皮肤下流动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血液?是的,今夜我听到了你的心跳,感到了你的恐惧;我们在这里相互注视着,期待着;一切早已结束,我们已经不需要寻找过去,当然也没有理由追问隐私:我将不再提到那个院长……可心底的拗气使我一次次违背诺言,因为我不愿放弃探索一颗心灵,这就是可恶的好奇心——我想知道它的过去、今天和未来;还有,它是怎样改变的……

她的低语像缓缓流水:是的,我让你受惊了。我知道我自己是怎样的人。我恨自己,恨男人们。他们的目光、一个眼神,都逃不脱我的眼睛。我很早就熟悉他们了。是那个头发短短的、凶猛的叔伯哥哥使我懂得了男人。他从很早就要毁坏我,我告诉过你。那时他常常藏在树丛中模仿布谷鸟的叫声,我怕这种声音,怕极了,战战兢兢。阳光下,我觉得被剥得赤条条的,一切都暴露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在伸手指点我。那时我没法儿去见父母,我想躲开他们,永远躲开他们;我也不愿看到奶奶,我最好做个一辈子生活在灌木丛中的野人。有一段我觉得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我在原野上流浪了几十天……所有人都认为我失踪了、死了。那些日子里,我只靠一个人供给食物和水,养活我,他就是那个把我推到深渊中去的叔伯哥哥。那时他身边的一帮人一个比一个凶。他们都像豹子,要把我撕碎,把我的头发、衣服,都撕得粉碎。可他又给我带来了崭新的衣服、食物,喂我水,一口一口灌到嘴里。我依着他又恨着他;我多么想念那个跑到南山的人,可我没有一点办法。我和这个豹子过的是一种穴居生活:他把我咬死,又吸尽了我全身的血;他重新给我注入的是野物的血。我全变了,赤着脚奔跑,变成了一个穴居女人……那年正好是一个秋天,天还不怎么冷,无数的野花浆果、扑棱棱的飞鸟和我做伴;再也没有什么来伤害我,因为有一只凶猛的豹子保护我呢,把我咬得浑身湿漉漉的。他咬住我,有什么危险来临,就用嘴叼住我,在灌木丛里飞跑。他发誓要让我生下一窝小豹崽来。我长得很快,生殖能力多强,喝着雨水,浑身都散发出一股野兽的气味。他咬死了一些野物,点上火,烤熟了给我吃。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母豹。深夜里我们俩从灌木丛中逃出,四肢伏地发出野嚎,四周都响起这种声音,满滩的野物都跟上叫。我们成了一公一母两只野豹,有猎人背上枪到处找——猎人当中就有我的父母,他们从镇上急急赶来。我从灌木丛见过他们,真想跑过去,可是不行——我赤身裸体,身上到处都是野豹的牙印。再说它用爪子按住我,我只要发出一声喊叫,它就会把我撕得粉碎。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身边走过。他们快急死了,妈妈哭得两眼红肿。到后来我知道他们绝望了,以为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女儿了。老师也让同学们到处找,他们进了林子一声连一声喊。秋天,青纱帐遮天蔽日,他们哪里找得到?野豹用嘴叼着我跑,困了就搂紧了睡一会儿,饿了就出去打一点野食。这样日子久了,我再也离不开野豹了,依恋它呼喊它,说回来呀,回来呀野豹,回来咬我呀,把我咬得鲜血淋淋吧!它每次回来都带了吃食,让新的一天有了保障。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冬天来临前,我终于怀上了小豹崽儿。我觉得肚子里一天到晚装着两个小豹崽儿,它们长啊,长啊,生下来一定毛茸茸的,又可爱又招人恨。怎么办?有了这些小崽儿我就真的变成了一只母豹。我可不能喂养我的小崽儿。我在河里游泳,爬到树上往下跳,想让这些小崽儿都死在胎里。我用手打它们,捶它们。冬天来临了,那些被我整死的小崽儿过早地产下了。我发烧,一口饭也吃不下,疼得要死。我在树林里打滚,喊叫,到后来那个野豹害怕了,跑出去招来了猎人——那是他的同伙,他们把昏死的我扛在肩上,一口气送到了镇上。我就这样见到了父母。他们追问我,我一声不吭。我永远不会告诉那个野豹的名字。我们在林子里过了一段生死难舍的日子,这使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野兽是怎么生活的,也让我学会了像野兽一样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