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师(第5/6页)

她的嚷叫没有使我动心。因为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可恶的院长,还有场医为我描绘的那个可怕的韩立。我认为一切肯定比我预料的还要坏上十倍,我的朋友不会夸张什么。就是这么一帮纠集一起的渣滓,埋掉了骆明!当然,我同时还想到了那个小蕾……我两手的骨节又开始胀得发疼,耳旁交错响起两个孩子的呼告。在这呼告声里,她的任何辩解和谴责都轻如鸿毛,甚至不能引起我一丝的谅解和同情。我鼻子哼一声:

“就为了活,为了可怜巴巴地活,去找一个丑陋的、一文不值的院长,太恶心了。他只要给你一点剩饭,你就不管恶心不恶心了,什么都能忍受……”

严菲那双大眼看着我,使劲咬着双唇。后来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冷,狠狠地在我脸上扫了一下,“请你不要再提他,也不要侮辱我。”

“这不是侮辱,如果是事实,就不是侮辱!”

“无论如何,都是侮辱……”

严菲久久捂着脸。后来她像个孩子那样仰脸看我,嚷一声:“求你不要再提那个人了……”她一句说完就伏在了桌上。很长时间,彼此都一声未吭。这样过了许久她才站起,看了看屋门,大概犹豫着是否要离开。她最后在门边站住了,声音那么干涩:

“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听得进,所以算我白说了……我只想告诉你,在我们这个地方,一个人就像粘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再有本事,只要是被粘住了也就完了,怎么挣也没用。一个医院也不是那么简单,十几年市里派了几次工作组,一点办法也没有。医疗事故该发生还是发生,从来没真正处理过失职的人。相反有些被撤职查办,甚至被逮捕的人,倒让我怀疑是否公正,让我一直都怀疑。比如说,五年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病人给挂错了吊瓶,死了——这样的事儿在我们这儿要搪塞过去也很容易,可由于死者家属是省里一个领导的远亲,就不得不认真追查。出事那天一个大夫正好进了病房,他只说了一句:‘怎么挂了这种药啊?’他一喊,值班医生说你喊什么,臭毛病!后来值班医生把药换过来了,可是已经晚了,人不行了。医疗事故调查时,那个事先发现用错药的人当面不敢讲,背后乱嘀咕。有一天他被另一个大夫叫到了屋里,说要谈件事情;谁知刚进了屋,门就被锁上了,接着传出了扑打声。等人们叫开门一看,那个人已经倒在地上,耳鼻流血。他已经致残,一个耳朵聋了,一只眼睛也瞎了。打人的那个大夫从桌上拿起一把刀,说对方出于奇怪目的,一进门没讲几句话就持刀扑来,他这是‘正当防卫’。当时没有一个证人,谁也搞不清。这个案子在司法部门转了两年,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你现在还能看到一个拖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的人,他常在医院门口的那条马路上走来走去……你可能也听说了那个韩立吧?他就是打人那个大夫最好的朋友,谁都知道他们的特殊关系。所以司法机关,更不要说别人了,没有一个敢往深里追究。现在让一个人致残、让一个人不再张口,是件很容易的事……”

她说这些的时候口气显得那么平淡,好像只是在谈一些非常普通的、早就习以为常的小事。

“前些年混乱,我们这里有几个大地方来的专家——他们都是以前作为支援人员来的。当时我们医院内科手术只能做盲肠切除,连胃大部切除都做不了。这样的手术只有新来的专家才能做。医院里从那时起就形成了两支队伍:一支是坐地派,一支是外来派;坐地派根基深,抓行政;外来的有业务优势,分别当了室主任和副院长。外来的属于领导层。后来越来越乱,两派斗起来时,那个副院长——就是全市最有名的专家,突然死了。他死在一个小黑屋子里,身上没有一点伤,穿得干干净净躺在那儿,什么原因也查不出。折腾了不知多久,有人才发现他的后脑那儿有一枚钉子,钉得很深,血迹全擦净了,又让头发盖住,所以什么也看不出。谁都明白这是‘坐地派’干的,可就是查不出,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悬案……现在你明白了吧,明白我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看起来大家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拿着听诊器,可你不知道就是这些人里面有看不见的野狼在蹿,它们真想捉住你,你就逃不脱,真的是这样啊……”

我听得毛骨悚然。可我不怀疑她的话……是的,因为我对面的这个女人就被野狼给捉住了,她正被一点一点吃掉了、消化了……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闪动的就是那个喧闹的海边夜晚——分手之前的每时每刻……所有的场景都像昨天刚刚发生。头顶星星闪亮,我用力看着菲菲夜色里的双眸,这小鹿一样的眼睛。我吻着她。芬芳的气息环绕了我。喧闹,火把,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海潮;后来是呜呜的泣哭,她在我耳边泣哭,泪水正打湿了我的脸颊……海风抚摸我们。我们紧紧相拥。海风洗去了我们的泪水。在河湾,我们游得很远很远,像两条鱼。她从芦苇丛中游来了,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水流又把我们推开。一个刺猬从河岸灌木中跑出,像皮球一样滚动……四周真静,流星划过,露水滴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