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师(第4/6页)

严菲哭出了声音。她的肩头耸动得很厉害。她伏在了桌上,好像一场长长的泣哭才刚刚开始……

可是我的心底有一种执拗的声音渐渐出现了,这声音开始阻止我,阻止我去安慰她……不知不觉间,我的两手攥成了拳头。展开双拳,满掌流动的都是汗水。我告诉自己:眼前是另一个人,她与昨天的那个菲菲已毫无关系。那个仙女一样的菲菲啊!我找了你多久,盼了你多久,你和我的音乐老师一样,在梦想中一直陪伴我远行。我们像是一起在大山里奔走,我永远忘不了你的微笑,你那急促的喘息,你那无所不在的芬芳……

严菲终于擦干了眼泪,站起来。

我的声音平静而冷漠,但渐渐变得艰涩:“听说那个院长对你不错,他对你的生活照顾得还好……”

“请你不要提他了……”

“我见过那个人。”

她的睫毛垂下了:“在哪儿?”

“在座谈会上。原以为那个铁石心肠的女医师也会到场,想不到她没去。”

“求求你了!再不要这样讲,千万不要……”

她在乞求,口气却非常严厉,硬是打断了我的话。

“可我不能忘记那个孩子——你知道死去的孩子是谁,你也亲眼见过他。他是当年我们那个小茅屋惟一的邻居,是老骆夫妇的宝贝儿子!这之前他们已经夭折了一个……骆明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知道吗?他和你、我,都是果园子弟小学的学生啊,我们来自同一个母校:当一个需要另一个伸手拉一把时,她却拒绝了!严菲,我不明白你,我害怕你——如果不是我们面对面坐着,我会把你想象成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当时你为什么不能把他抱在怀里,尽己所能抢救他的生命?!一个孩子就这么完了……”

严菲浑身都在打抖。后来她突然双手击打起桌子,大声嚷叫着阻止我:“那天你该在医院,老天爷真是选错了人;老天爷应该让你当个医生!我敢说这是他的错,天哪,你没在病人身边……”

我也迎着她吼叫:“幸亏没在,那样我会把你扔到楼下!我现在只听老师和同学的,这就够了,这就够惨了。很多小同学、还有那个女教师,当时都给你们跪下了,你们这些黑心肠!”

严菲伸出两手:“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啊!我没看到有人下跪,真的没有……”

“你没看到?那么你也没听到喊‘救救他吧,救救他吧’——连骆明自己那会儿也喊‘救救我救救我’,你都没有听到?!”

严菲脸上的两道长泪停止了流动:“我真的没看到有人下跪——我也许只听到呼喊,也许连呼喊都没听到;因为我们整天听的都是这种声音、满耳朵都是——到处都是喊我们的……他们喊,急得团团转,这是病人和病人家属;我们这辈子听呼救声已经听得太多了,我们疲塌了——你不在这个行当也就不会相信,那天我真的没有听到、更没有看到……”

我那个时刻的脸色大概可怕极了——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立刻叫了一声,退了一步,倚在墙上。我往前走一步,不知为什么把手伸出来——我想揪住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去推搡,猛力揪住了她的衣服……

“你,你——天哪——”

她破开嗓子喊了一句。

4

在这陌生的、野兽一般的嘶叫声里,我的手越抓越紧。后来,当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时,我才去看她的眼睛。就在我们的目光触碰的一瞬,我的双手立刻软了……我在她的肩上抚动着:

“你变坏了……”

我的手垂下来。

我坐在那儿,颓丧极了。

好长时间我们都一声不吭。她在大口喘息,大概刚才被我吓坏了。但我心里对自己的粗暴却没有什么自责。她也在努力平静自己,说话时声音发颤,只是她在尽力掩饰,不让我看出。她说:

“你怎么说我都可以,我也承认不再是当年的菲菲了。我不会缠住你讲‘昨天呀怎么怎么’……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也要听听,因为你该知道我一个人是怎么活过来的,活得有多么难……”她的两手插进衣兜踱几步,注视了我一会儿,突然又说:

“算了,不必再说了。用不着告诉这些年的经历了,因为要说起来太多。我还是一句也别说吧……”

我看着她,摇头。

她垂下眼睛:“因为即便我一句不说,你也会想得明白。你该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剩下我一个人了,你走了,这儿什么都没有了。你想想吧!那多么可怕,那些日子啊,我一辈子就毁在那些日子上了——那些日子你在哪里?你是我的什么?当然,算了……爸爸、妈妈、祖母,当时谁都帮不了我。后来我就变成了另一种人,变得越来越坏,变得什么都不怕了——我长大了……我也不愿长成后来的我啊,可是没有办法,因为我长不成你;我要远离小时候的那个我——不这样我就会被吃掉,连一点渣子都剩不下——你知道吗?你只知道逃到山里,什么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