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毫米(第2/7页)

我想起那些令人心冷的聚会。我只想请朋友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看平原上这鲜浓的血;我只想请他们稍稍地回顾,以警惕自己的遗忘……人哪,没有一个不是行走在悲惨的长旅中。多么可怕的遗忘和冷漠,它将使人丢失明天。他们害怕记忆,也害怕睁开眼睛。可是我的小果园里的伙伴、那个脸颊像红苹果一样的孩子呢?如今,我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手指被割伤,鲜血一滴滴渗下……

它像玫瑰花瓣一样颜色/我惊骇地看见一道脉管/在阳光和黑夜里爬升/夜的叶子悄悄生长/肥厚的叠瓣积压山峦之巅/脆弱的角质膜呈现暗紫色/荒原之心被小心地包裹/那汩汩流动之声宛如月晖/它铺展成一层静宁的薄片/它滴落下来的一瞬/谁也听不到金属之声/我地下的滔滔河流啊/我不为人知的痛苦的脉管/它痉挛的时刻大地就会抖动/它在无边无际的母体上渗流/在早晨和暮色中彰示/这最美丽最致命的颜色……

2

老骆夫妇让我吃过饭再走。简单的一餐:玉米饼、咸菜条、花生糊糊,还有蒸梨和蒸苹果。他们在饭桌旁没有说一句话,只在昏黄的灯影下咀嚼。屋子里悬了极小的一个灯泡,这儿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这种光色就像我们此刻的心情。它让我想起记忆中的小茅屋里的油灯,还有眼前的小木桌、菜饭,连同这屋里的气味,都像我们当年的家。我发现自己待在这种光色里时间久了,会越发难过。我们都没有提到孩子。我只想在今夜更多地陪他们一会儿。

走出小果园,登上了北边的沙岭。夜风平缓得就像无浪无涌的河湾。这个夜晚让人格外孤单。这样的时刻,我在这条小路四周徘徊,看着已经变得稀疏的林子。小动物们消逝了,隐匿了,无声无息。我站在沙岭上很快发现,昨天的全部都罗列在这个夜晚:沙岭,小果园,弯曲的小路,还有前面朦胧的灯光——那是爱恨交织的园艺场子弟小学……今夜,那里的风琴声没有撒在风声里。我站在一株野椿树下,感受着秋天的凉意。

我在小路旁待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那片朦胧的灯光,那里是园艺场子弟小学。

我进门时,肖潇正站在窗前,像在等一个人。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十分平静。屋内,桌上的清水瓶里是一束焦干的花,四周是一些垂落的叶子和苞片。她擦拭桌子,小心地把苞片拢在一起,并不拭去。这个夜晚她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衣服,领口那儿有一条纱巾,白得像鹅羽。这灯光昏黄的小屋里,只有寥寥星晖掺进来。

我想看清她的目光。我稍稍坐近一点,看到了夜色一样的眸子。

“……我不知道还能在这儿工作多久。可我想在这儿待下去。我将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很少这样鄙视一些人。”

一番话有点突兀。我惊讶地望着她。

她苦笑一下:“教育局长又一次找我谈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在回来的路上想过——也许一切就该如此,不这样反倒不正常了。关键是我自己怎么做……真的,现在就看我自己了。是这样,那个局长一开始吞吞吐吐,我说你就不用绕圈子了,有话干脆直说吧。他这才说:好好,那我就全说了吧!他说自己是受一个‘人物’之托来做说客的——说服我到一个公司里去受聘。他的话刚停我就想到了那个夏令营,知道是那个公司姓苏的老总。他说人家看上了你,点名道姓说要聘用你。

“我忍住心里的厌恶问他: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这还用问吗,我当然赞成。我非常赞成。人家愿意出那样的高薪,选人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对你来说也是难得的一个机会,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那你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

“‘瞧你说的,我是男的嘛,再说年纪也大了。人家要女的,还要年轻——就要你,知道吗?这点还不明白?你该明白嘛!’

“‘你的亲戚当中没有女的吗?还有,你的女儿多大了?她们是不是可以抓住这样的机会呢?这个机会我愿意让给她们。’

“局长听了这番话不但没有一点恼怒,反而感激地瞪大了眼睛,说:‘这可是我亲耳听说的,要不她们也不会相信的。唉,可惜她们当中没有合适的人——我女儿还小;她要早生几年就好了……得了,咱不谈这个了,谈也没用。直说吧,你应该去,你知道我可是一片好意哎,嗯,全是好意。人家口刁得很,一般人他才看不上眼呢!’

“我尽可能平静地问这位局长——‘你认为我在这儿的工作合不合格?’他叹了一声说:‘唉,这本是两搭子事嘛,你的工作都说好嘛,这已经不必我来评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