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接下去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们还是喊、哄笑。我仍然低头看书。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全班同学的目光一齐投在身上的那种刺疼。那些尖利的目光合在一块儿,重若千斤。

“你们可得离他远点儿,小心沾上毒水!”

“黑子”一喊,我的同桌真的把身子往一边闪了闪。教室内静得很。

只是一会儿工夫,又是一片嗡嗡声。这乱哄哄的声音直到上课开始、老师走上讲台才渐渐平息……

那一天是厄运的开端。从此学校对我而言就像个樊笼和地狱了。“黑子”喊出的话像病菌一样无休止地蔓延开来。我明白许多人都知道了我们家的事情,特别是父亲的事情。我发现所有上课的老师也都把一切搞得清清楚楚了。因为他们上课时偶尔要扫过来一眼,那目光里混合了各种各样的意味:厌恶、好奇,还有一点点怜悯……

但我没有把这些告诉母亲和外祖母。

我只好更多地奔向林子深处。那儿只有我一个人。四野寂静,鸟雀从叶隙里看我一眼,又缩回身子。我倚靠在一棵野椿树上,真想一直待在它的身边。这儿让人如此依恋……正南方那片黛蓝色的山影啊,上面飘着一朵朵白云。我知道,就在那片山的深处,囚禁着可恨而又可怜的父亲。

在家里,首先是外祖母看出了什么,她长时间注视着我,有时手里端着一瓢水就怔住了。“你怎么了孩子?你一整天也没说一句话……”我“嗯”一声躲开了她。

半夜了我还是睡不着,一直在床上翻动身子。妈妈过来了,点上灯。我紧闭双眼,不再活动。妈妈熄了灯。我一动也不敢动。可是直到黎明,我仍然没有睡去。我数着窗外的星星,不知不觉吐出了“爸爸”两个字。外祖母的手梳理我的头发。我忍不住了,伏在她的胸前。

“我再也不到学校去了……”

外祖母没有吭声。

早晨,妈妈帮我穿好了衣服。吃过早饭后,她从一旁取了书包,把背带放在我的肩上……

4

就在那些日子里,我发现了一个奥秘:校园里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孤单。我敢肯定,这个人大概也像我一样,暗暗压着一个可怕的心事。这不仅是当时,以至于后来一生,我都会从人群中发现那些真正的孤单者。

她就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她来这所学校已经一年多了,总是无声无息的。她与所有老师都不一样,她在我看来,她多么沉默又多么美丽。我觉得她那温柔的眼睛抚慰着每一个同学,特别是投向我的时候,目光里有着深深的慈爱和护佑。

在这所校园里,我正在心底里把她当成了惟一的安慰——还有欣悦。如果不是因为她,也许我早就离开了这里。

她的目光中竟然没有歧视也没有怜悯,而仅仅是一份温煦、一种滚烫烫的东西。对我来说,她真的与别人不同。我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光;我感到特别惊异的,还有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多么美丽多么温暖……

我一个人走在灌木丛中的小路上,常常想着她。这可以使我遗忘许多,不再沮丧。夜间,在妈妈身边,我因为想着她,因为莫名的感激,常常要一次次紧紧依偎,两眼湿润。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动不动就这样泪湿淋淋的,是最令人生厌的。我甚至准备一辈子都不哭。可也许是忍得太久了,这泪水一流起来就难以抑止。我很想告诉妈妈一点什么,但最后总是不出一声。

当时学校里除了上课,还要组织同学们到园林里做活,给果树施肥、间果之类。这是令人愉快的时刻,因为一到了树间就被密密的枝叶罩住,谁也看不见谁了。

离学校十几里外有一处小煤矿,那儿有一座矸石山,每到了秋末全班就要去山上捡煤,以供冬天取暖用。因为雨水可以把泥中的煤块冲洗出来,所以越是下雨就越要爬到山上。大家都穿了雨衣,可是“黑子”几个故意不穿,故意溅上满身满脸的黑泥,像恶鬼一样吆吆喝喝。我好不容易才捡到的煤块,一转眼就被他们偷走了。有一次“黑子”走过来,狞笑着看我一会儿,然后猛地喊了一句父亲的名字。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我的脸。我吐出了流进口中的雨水,攥紧了拳头。“黑子”跳到一边,接着往前一拱,把我撞倒在斜坡上。坡很陡,我全力攀住一块石头。这时几个人一齐踢旁边盛煤的篮子、踢我的手。我和辛辛苦苦捡到的煤块一起,顺着陡坡一直滚落下去。

我的头上、手上、全身上下都被尖尖的石棱割破撞伤,雨衣撕得稀烂。我满脸满身除了黑泥就是渗出的血,雨水又把血水涂开来……有几个同学吓坏了,他们一嚷,几个老师也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