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6页)

十几年后我还记得他归来的那一天、那个时刻,记得第一眼看到他时心底里泛起了怎样的惊惧:这分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会是我的父亲?瘦弱、衰老,甚至是丑陋。我当时除了惊愕,还感到了一种难言的耻辱——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每当我想到第一眼看到的那副僵僵的眼神、吊在干腿上的半截黑裤,心里还要为他害臊……当然了,一切都需要慢慢改变,需要一点点扭转——可惜到了那一天,到了自己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骄傲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刚刚归来的父亲并未因为长年累月的苦役、因为无穷无尽的汗水而稍稍洗去了一点罪恶,而是相反,他变得更加罪孽深重了。我们全家很快从那些不断闯到小茅屋来的审讯者、监视者,从他们的声声呵斥和峻厉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每逢来了这样的人,外祖母就留下母亲支应他们,然后把我揽到屋内一个角落里。她一边护住我,一边听着隔壁的质问和大声怒斥。

那些长长的冬夜,北风吹响了林梢,好像怒涨的海水随时都会覆盖过来。我偎在外祖母身边,听着父亲在隔壁一声连一声咳嗽,母亲压低声音说话……那些夜晚啊,不一定什么时候,来自园艺场或附近林子里的民兵就要闯进来,他们照例什么都不解释,只吆喝着将父亲一把拉走。

“民兵”,这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两个字。我们茅屋四周总有掮枪的人,他们是被指派来监视父亲的。其实全家人都在他们的盯视之下。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事,连走路都轻轻的,说话时声音也要压得低低的。父亲平时要被喊到离我们家五六华里的一个小村去做活,因为他没有资格在园艺场做工,做临时工也不行。

可以想象,父亲如果早一年回来,我上学的事肯定会化为泡影。妈妈当时为了让我上学费了多少心思。因为总要上学啊。可是除了园艺场子弟小学之外,离这儿最近的学校也有二十华里。妈妈一次次央求,好说歹说才被应允。我终于要上学了,这是我们在当年惟一一件值得庆幸和纪念的事情。

上学前,妈妈和外祖母一遍遍叮嘱我:千万要听话啊——听各种人的话,老师的,同学的,反正无论是谁都不要招惹,千万别招惹别人啊。她们说求得这样一个机会多么不易,稍有闪失,这辈子就再也别想上学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这是我必须记住的,即在外面千万不能提到他,不能提到父亲。

就这样,我心里装着一大堆禁忌,战战兢兢背上了书包。尽管如此,出门后全身都是难言的兴奋,还有一点紧张和胆怯,心跳一个劲儿顶撞胸脯。难忘那个春天的早晨,当我翻过小果园后面的沙岭慢坡,斜穿过一片灌木林,进入更大的一片果园时,一眼就会看到一片红砖房子。那儿有冬青树墙,有垂柳,有水泥筑成的乒乓球台和草地。操场很大,边上长了可爱的法桐树。一排排穿得花花绿绿的学生正从红砖房里走出来,唱着歌。我像看着神话中才有的这一切,激动得一声不吭。

3

可能因为我太沉默了吧,从第一天开始,学校里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每时每刻都是拘谨的,尽管我总是想法遮掩它。我试着对同学和老师微笑,或者至少对他们说点什么才好——试了试,很难。我更多地记住了妈妈和外祖母的叮咛,小心翼翼地对待一切。可这样久了,又渐渐觉得自己像个木偶,总是机械地移动,挺可笑的。

从学校出来,一个人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时,我才重新变成了自己。我又恢复了一个人在林子里的欢快心情,又叫又跳,大声呼喊那只飞在头顶的云雀。当登上沙岭之后,一眼看到那片小果园、园子当心那幢棕黄色的茅屋时,心上立刻一沉,又变得像它一样沉默了。我坐下来,两手按地,然后像只田鼠那样,悄无声息地从沙岭上滑溜下来。

值得庆幸的是,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没有一个同学和老师知道我们家的详细情况——我们的茅屋、父亲,这一切奥秘他们都不知道……但我想校长可能知道,因为他的镜片后面有一双好奇的、诡秘的眼睛。我于是像躲避灾难一样躲避着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于有了几个谈得来的同学,他们大概开始把我看成朋友了吧。其中有几个甚至提出要到我们家玩,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们家不在场内宿舍区,而是在一片林子的深处,并且是一幢茅屋——那该是多么有趣啊!他们嚷着要来,我却非常害怕。我用各种借口阻挡他们,好不容易才挨过了半年。

但可怕的一天还是来了。大约是星期一的早晨,我一进教室的门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上课铃敲响之前,教室一角的几个人一直嘁嘁喳喳的,他们一边议论一边往我这边看。我的心开始扑扑跳,只装着低头看书,两只耳朵却在捕捉他们的声音。我听到了“黑子”——全班个子最高、最让人惧怕的一个人,他父亲是场部的民兵头儿——正在高声喊叫——天哪,他在喊我父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