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夤夜书

[社会公平之我见]

我们有八亿农民和大量城市贫民,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相当显豁的客观现实。这个现实对于我们这个时代——我是说放在全球一体化这个大背景和大坐标下来看,不但不是坏事,而且还是一个巨大的好事、一个优势。印度比不了我们,他们在人口数量上比我们略逊一筹;但关键问题不在这里。他们比起我们,最大的差异是没有经历漫长的公社制度,更没有经历文化大革命。后者是更为极端化的理想主义灾难,是一道深长的记忆烙伤。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是否经历过这两个阶段将会大不一样,有一些经验和情感,仅仅是度过贫困的岁月是不会产生、不会获取的。一个封闭的社会在突然而至的开放形态之下——哪怕是小小的一点商业主义和资本市场的萌动,都会引起巨大的、难以预料的激动和波动。而印度并非是一个封闭社会,或者说它的封闭性还远远不够。市场和资本对于它来说也绝不是什么新东西。也就是说,开放的市场和外来资本的注入,对它并没有产生多少刺激性。本来它是一个贫困人口很多、贫富差距很大的社会,发生更激烈的竞争才是常态。但一切远非我们想象的那样。核心问题是那里与这里有很多不同,起码是那里的人民不同,他们没有中国这样巨大的心理张力。

张力是一个创造过程中最可怕、最无测的决定性力量。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或试图走入另一个极端的人群,最后的一点能量都会激发出来。他们从遥远的彼岸走来,既有跋涉的痛苦和疲惫,又有一生从未经历的狂喜。一种改天换地的雄心野魄、一种突然唤醒的底层心智,这时候都变成了不可阻挡的力量。这类似于又发生了一次农民起义、一次在当年曾被严重贬斥过的“痞子运动”——对于一部分清醒的知识分子和执牛耳者来说,却是“好得很”,而绝不是“糟得很”。

纵观其他民族的经济神话,其实都或多或少地经历了这样的野性时期。这个时期比较痛苦,没有多少正义可言,法律苦苦挣扎着以避免变为瞎扯淡,公平会被一小部分人小心翼翼地谈论,以免惹火了新兴的富裕阶层。公平和正义只是一个满足了社会发展过渡期之后的讨论标题,等于服装上的标签,而不是服装本身,更不是胴体。有人天真地认为它本来是,或从根本上来说就应该是社会健康肌体的一部分,那未免太书呆子气了。再就是,公平和正义是确认了一种游戏规则之后、在这样的文明前提之下才能谈论的,而那个游戏规则的建立,又在所谓的公平与正义之先。这样一来也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理想中的那一切要求是十分渺茫或极其微小的。我们即便追求到手的一点公平和正义,也是自己浑然不觉中变了质的东西,它只不过是我们屈从的一部分而已。

更早以前进口的西洋部件已经锈蚀废掉了,在这二十多年里,我们开始重新将一些资产阶级的破破烂烂的小零件儿,如一个齿轮、一截油管、一段弹簧之类的搬运到大陆上来,再让那些培训过的熟练或不熟练的装配工——这些年出国留学归来的各等人士——把它们好歹组装成一台机器。这台噪音很大的怪物于是就轰轰隆隆地转动了,吞噬和粉碎着我们宝贵的资源,制造出一些廉价的商品,再卖回西方去。

当然我们也会承认,现代资本主义的游戏规则中包含了极具说服力的内容。可是它一旦形成,就不允许其他规则同台相较和竞逐高下了。穷人和贫民的规则如果得以成立,那也会是同样的意义,同样的坚硬,只不过会被对方斥之为野蛮,或用一句“暴力主义”给打发掉。而资本游戏规则中的暴力倾向却被十分巧妙地掩盖了,通俗一点讲,化妆之后的恶魔吃人更凶。狠批一种暴力而堂而皇之地歌颂另一种暴力,这是什么道理呢?我的一个朋友动不动就展现其揭批“体制”的勇气,但仔细听听,所有的依据、气势如牛的劲头,全都来自于另一种“体制”。他没有任何自己的见解和思想,只有对另一种“体制”的依附和驯服。那些同样没有思想能力的人,同时也是好吃懒做的主儿,只为了省心省脑和时髦起见,竟然也同声附和起来,认为这就是在反“体制”。事实上哪有那么省劲和容易呢。独立的思想能力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拥有的,它需要长期的艰苦探索,不客气地说,还需要天赋。

话题再拉近一些吧,让我们从头说说八亿农民和大量城市贫民的现实。现在看,有了这个现实,想要经济不腾飞也是不可能的。除非是用了秦代铁血宰相商鞅那样冷酷的办法才能遏制。他的办法其实十分简单,就是用尽一切手段——不惜砍掉大批脑袋,来将农民捆绑到土地上,使其方寸不可挪动。这种国策只要稍有松动,一切就将发生变化。巨大的贫富差距一旦形成,张力也就形成了,社会经济向前发展的轮子也就启动了。贫民睁开了眼睛,愤怒和焦虑交织的社会心态也就形成了。这是一种巨大莫测的力量,是能量。只有傻子才会无视这种能量而不加以利用。但这种力量在冷兵器时代是极为危险的,这就是商鞅不让贫民睁大眼睛,不让他们向外看世界的缘故。现在则不然,现代世界早已脱离了冷兵器时代,所以一般而言不存在古时候那种大失控的危险。于是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即怎样将这种能量尽可能持久地、有效和有序地保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