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 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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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归来了。踏入园子的那一刻,我能感到葡萄树一齐抬起眼睛:它们看着这个身负背囊、脚步匆促的人,满目惊异。一只乌鸦站在搭满了葡萄蔓的石头桩柱上,不停地感叹:“啊!啊!”画眉和百灵在不远处欢唱,比起乌鸦,我更容易听懂它们的歌声;蜥蜴在地上飞跑,它们被几个陌生的脚印吓得四处乱窜;一只野兔从葡萄架下探出头颅,飞快地活动了一下三瓣小嘴,倏一下逃到架子的另一边去了;甲壳虫在地上徘徊,伸出小得不能再小的鼻子嗅来嗅去,像是寻找一段失却的记忆。

那棵最老的葡萄树注视着我,一脸的仁慈。这位田园的长者微笑着,像以往一样宽宥这个浪荡子、落魄者和失败的旅人。老人一生踞守在这个穷乡僻壤,扎下了深根。它对外面的那个世界视而不见。我终于回来了,再次活动在老人的视野里。

我把背囊放到了屋角。一场久别重逢的幸福,一场温暖的欢聚。鼓额和肖明子似乎晒黑了一些,四哥夫妇微笑如旧。我想起什么,把背囊解开——里边马上散落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它们肯定是孩子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塞进去的,这些看不出什么用场的东西,却被他当成最好的礼物赠予了远行的爸爸。我的心头一阵发烫,把这些闪亮的彩色纸片看了一会儿,又分赠给了鼓额和肖明子他们,甚至还给了万蕙几张——她把这些纸片放在手心上,像得到了什么珍宝,翻来覆去地看。

离开时天还很冷,而今已是热烈的夏日。那时葡萄的苞芽还紧缩着抵挡严寒,像我一样熬过了一个严冬,这会儿油亮碧绿的叶片简直要滴下什么来,崭新的枝条正猛力往上蹿去,无数攀援的长须充满了野性和力量。在下午明亮的光线里看去,那旺长的长蔓简直像在风中狂舞——是的,在刷刷的风声里,在这长年不息的海潮的呼啸中,它们正忘情地舞蹈。在我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大家肯定经历了一个格外忙碌的春天:土埂被细细修过并结实地拍打过;田垄显然已经施过肥浇过水;葡萄枝蔓整得一丝不苟又被马兰草扎过,一束束归顺在架子上。在漫长的冬天里,几乎没有一株葡萄树被冻死。拐子四哥的脸被晒得黝黑黝黑,只有鱼尾纹绽放处才能显露出原来的皮肤颜色。再有半个多月,早熟的葡萄颗粒就要开始变红变紫,上面再挂一层银霜,就像姑娘的脸庞擦上了淡淡的白粉。这会儿葡萄鼓胀着,在碧绿的叶子间闪烁,让人想象接下去的那个丰饶的秋天。

夏天是这片平原上各种植物茂长的季节,也是动物们欢快跳跃的时刻。这对于它们是一个黄金时段。葡萄园的四周遍生着紫菜、风轮菜、鸡矢藤、泽兰、旋复花和画眉草;鸢尾草开出了粉红色花朵,它们长在高高的风旋沙丘上,美极了。我第一次见到鸢尾花曾经忍不住惊喜,把它小心地移到了盆里,后来才知道这种花到处都是。一只四声杜鹃在远处的杂树林子里欢叫,婉转的歌声让人屏息静气。它很少从林子深处飞出,可人们在整个春天和夏天都能听到它的歌声。园子里有夜莺、针尾雨燕;一只蓝翡翠鸟就在不远的一棵葡萄树上跳来跳去,它对人毫不害怕。后来它停止了跳动,嘴里叼了一只很大的绿虫。这只蓝翡翠鸟个头很大,头顶和头侧有着均匀的黑绒,眼睛下部长了一块小斑,喉部、颌部和上胸、后颈,都有一道白色的领圈,而背部和尾巴全是光彩闪耀的紫蓝;整个下体是棕栗色,长长的嘴巴和踏在葡萄梗上的两脚却是诱人的珊瑚红……接着飞来一只戴胜——它的头顶有一顶神气的羽冠,羽冠是棕栗色,顶端发黑。它总是傻气地瞪着一双大眼,长长的弧形尖嘴扬起来,好像随时都准备与人交谈。这儿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啄木鸟,它们几乎包括了北方啄木鸟的所有品类。我曾经留意过,飞到四周杨树上的有棕腹啄木鸟、星头啄木鸟、大斑啄木鸟,甚至还有绿啄木鸟和白背啄木鸟;最多的还是黑啄木鸟,那些由红色和白色交织而成的雄啄木鸟简直令人着迷……夏天的候鸟都飞来了,几乎用不着寻找,随时都可以听到杜鹃的鸣唱、燕子的呢喃,可以看到轻灵的夜莺、黄鹂,矫健的红眼隼……

斑虎对我的迎接真是特别。在含蓄方面,它甚至比不上一只鸟,很少把自己的激动悄藏起来。它刚见到我时一边轻轻吠叫一边往前猛蹿,差不多一连跳过了好几个葡萄架,扑到了我的身上。到后来我不得不抓住它长长的嘴巴,又握紧它肉乎乎的巴掌……它终于一动不动,开始安静下来。它在默默感受什么。四哥慢慢吞吞地走过来:“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它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哩!”原来有一段时间每晚都要丢一只鸡,万蕙就对斑虎说:你也不要只管葡萄的事,还要管一下咱们养的鸡呀猪呀。斑虎走到鸡舍那儿嗅了嗅,就走开了。第二天晚上,四哥他们听到外边有尖叫声,就拿着手电筒跑出去:斑虎正逮住了一只大白猫,白猫把它的脸都抓破了。“你看,眼角这儿,还有鼻子上……”拐子四哥揪过斑虎指点着,我果然发现有小小的瘢痂。它用鼻子在我的嘴那儿撅了一下,突然高高地扬起了头颅,一动不动歪向左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