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诉(第4/9页)

上坡时无论他俩怎样用力,那车子还是爬不上去。幸亏有一个人看到了去帮他们。下坡时要用力弓身顶住,使下滑的车子能够缓行,不然车子就要冲下来,那样就危险了。可是这回车子怎么也顶不住了,它一直往下冲去。他们死命地弓腰顶住……

两个人满头大汗,使出了全身力气,那车子还在往前猛冲。正这时车杆往上一扬,跑到车尾用力拖车的曲被一下撞翻在那儿。车子正好磕到了他的下巴,稀疏的牙齿又碰掉了一颗。鲜血哗哗流下来,下巴也撕破了一块。他痛得蜷在了地上。

前面的人慌了,呼叫着把车子扔下,把他搂抱起来。监工的在一旁看见了,不停地吆喝:“车子怎么能放在那儿?弄开弄开,别挡路!”

那个人只把曲抱到了胸前。曲的身子简直像一个娃娃那么小。

监工的跑过来:“你他妈的混蛋,没听见我喊吗?”

“他……他……”那人抖着怀里的曲。

“人死了吗?”

“没……没……不过也许就不行了。”

“只要没死,你就给我把他放下,先把车子弄开!”

他犹豫着,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曲放在了一个有草的地方,然后转过身。他看一眼监工,又看一眼车子:“我一个人?”

“快去,你这个王八蛋!”

他打量着车子。那边又是吆喝。他挤进车杆中间,并不把车杆压下去,而是一点一点往前挪蹭。车尾发出了“吱吱”刮地的声音……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车子挪开,把石块卸掉。

他拖着车子飞跑过来,一把抱起曲。

曲仍然闭着眼睛。

3

死亡对人如此不公:有人死起来多么容易,有人死起来却很难。我试了试,它对我就不太容易。我活得多么牵强。我得到了关于你的不幸消息,它极可能是真的。从那时起我就绝望了。我只盼着走到尽头,我在等待。总算听见了它的脚步声。可惜,只闻脚步响,不见它过来。长夜里睁开眼一片漆黑。我仍然看不到死神的影子。我期望着与你在冥府相会。我们要等到那一天,并等到一块儿重生。我不知道孩子在哪里,不知道你能不能挺住。我这时候只想最后握一下你的手,触摸你一下。你的这个老家伙如今嘴里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了,头发全白,腰也弓了。也许男人早晚都有这一天,要不女人怎么都叫男人“老头子”呢?她们从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唤他,一直把他唤成一个真正的“老头子”。

我们分手的时候是哪一年?一块儿想想吧。想不起来?是的,我也糊涂了。我已经麻木了,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变成了冬天的葛藤,焦干发脆,一碰就折。我是说,我们分手的时候,我的那个模样你会记得——对比一下今天的我,你不要害怕。一个多么丑陋的人。是的,有一个女人就这样说我,也许她说对了;不过她只说对了一半儿,我的另一半儿未必丑陋。我想告诉你,我还是那样爱你!我还有一颗孩子般的心,彤红鲜亮。我爱你爱得没有一丝虚假。我盼望你,只想为你而活;没有你,我宁可抛弃一切。是的,我爱得不可救药,爱得疯疯癫癫,是爱把我变成了一个反动的东西和丑陋的东西。但我还是爱。我只想伸手去抓住这爱。我躺在病床上呻吟,一次次昏厥又苏醒。就在这穷折腾的时刻,我心里还有不熄的爱的火苗。我不知那些蓬蓬勃勃、令人嫉妒的脸上放光的小家伙们,他们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是否在声声呼唤?我不知道。当然了,那种时刻对于他们总是很少的。他们总是笑啊跳啊,他们有用不完的青春。

我不知昏过去几次,无知觉无痛苦也无思念。可惜,没有了思念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最后看一眼你顽皮的笑——你为什么那么顽皮?那么年轻又那么宽容?宽容难道不是专属于一些老年人的吗?我明白,你太美丽了,而且是一个女性,所以就会宽容。刁钻、凶狠、苛刻的女人、尖酸刻薄的女人,都不会有你那样温厚贤淑的容颜。让我再做一次关于你的梦吧,想一想我们的往事。你搀扶我,我手提那个故弄玄虚的拐杖,一块儿往果林里散步、看青青的果子。那也是我展开自己痴心妄想的时候。我知道,我那时候把事情做得太过了。一切做得太过的事情,神灵就会出来平衡一下。

它这一平衡不要紧,新账老账一块儿算了。

我的苦路风程开始了。我现在疼得要死。有人说“长痛不如短痛”,可是短痛会将人疼煞。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刻更适合总结自己一生的了。我的苦难不是因为回国,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不会有更好的命运。我不愿像有些人那样在私下抱怨和懊悔。冷酷无情的面孔、粗糙的食物、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苦役,这一切都能去掉我的矫饰,把那些不值一提的斤斤两两抛掉。我面对的全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就像简单的数学题,像一加一等于二似的。平心而论,我那时在用全部的智慧编织起一种虚幻之物,它们像海市蜃楼一样招惹了一个少不更事的姑娘。她那时还不明白,不明白她只要从自己的美丽纯洁、从自己的年华上抖下一点点屑末,也抵得上整整一座虚幻的宫殿。那宫殿既是虚幻,倒塌起来也就容易。真的,我的爱人,知道吗?你给予的是一个活鲜的生命,而我交付的却是一座没有质感的虚幻的宫殿。它是我扎制起来的一棵巍峨大树,足够堂皇,只可惜没有血脉和汁水……那是不中用的,那多少都是用来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