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城与古镇(第2/4页)

按照已知的线索寻觅,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果真有这样一位飞脚存在——但已经是过去时了。我被告知:这位传奇人物早在三年前去世,如今还有他的遗孀和两个孩子住在那座西式小楼里。那是整个城市最著名的街区,那里有许多外国人留下的独栋别墅,有点儿像另一座城市:那儿同样有类似的街区,也同样变成了胜者之所。

我进入这个长了茂盛的苦楝树、大叶梧桐的院落之前,好好端详了一番。尽管它占地不足两亩,但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城市里已经算是一处大宅了。小慧子由一处大宅来到了另一处大宅,并做了这里的女主人,会有怎样的感慨?这会是她隐名埋姓的全部理由吗?

天真是热啊,我伸手敲着刷成了南瓜粉色的宽宽木门,汗水一直在流。长时间没人回应,只有一只孤寂的猫在门后鸣叫。我耐住性子再敲。有了脚步声。我的心开始嗵嗵跳。门拉开的一瞬,我投过去的激动不安的目光马上被折了回来:一个三四十岁的苗条女人警惕无比地瞪着来人。她穿了与古代仕女相似的服装,也留了那样的发型,脂粉浓厚。那双深陷眼眶里的大眼又黑又亮,只是极不友好。我自我介绍一番,说成是来自小慧子娘家的亲戚,远远地来探望她了——我满指望这会引起她相当的新奇与注意,比如马上礼让进屋或通报母亲(婆母)等等,谁知完全没有这样的效果。可见面前的人是一个利益熟透处变不惊、早就习惯了各种打扰的女人,对我撇撇嘴眯眯眼:

“我婆婆不在。”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她回老家了——你不是从老家来吗?”她警觉地看我一眼,这一次眼神稍稍用力。

我赶忙解释:“是的。不过我在大山里有事耽搁了一阵——您是说她去了您父亲的老家,那个古镇?”

“两边都住着。她在城里住不惯。嗯——怎么了?”

我无话可说。不怎么。我犹豫半天,不知就此转向那个古镇是不是太莽撞也太过急促了?在这个隐去了小慧子大半生的居所前,我竟然连踏进半步的机会都没有!此刻我多想看一看它的内部,它所有的摆设,它有关主人生活起居的一切痕迹……可是有这样一个假仕女把门,一切都似乎难以办到。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这才发现两只鞋子上沾了泥巴,裤脚也脏脏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了肩上的大背囊,它十分破旧。整个装束绝不像个体面人士,即便是亲戚,也属于避之惟恐不及的那一类。我只好暗中叫苦,告辞一声,极不情愿地缓缓转身。

谁知正走开没有几步,一阵低音喇叭响了起来。一辆轿车在催我让路——驾车的人歪头探出窗子向前边的女人招手,又转脸问我:“怎么啊?你找这里谁啊?”

原来他正是这里的男主人,飞脚之子!这马上让我涌起了浓浓的兴趣。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场遭遇太好了,我不知该怎样对待“小飞脚”。我同时在心里提醒自己:他也是小慧子的孩子啊……就怀着这样矛盾和怪异的心理,我又一次详细地从头说了来这里的缘由。小飞脚热情高涨,一边礼让进门,一边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遗传的因素是强大的,他的这种自来熟和出乎意料的情感,肯定适合当一个战地交通员。

这是一处并不太大的房子,不像外部看起来那么大。它大约有三百多个平方,带一个小阁楼。啊,客厅,油滋滋的皮沙发,花草;墙上的黑白照片迅速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寻找全家福,特别想看到那个小慧子。不用小飞脚介绍,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母亲:照片上的人当时正是五十左右岁的样子,可是姣好的面容仍然使其从一簇人中凸显出来。她那双眼睛凝视着远方,我认为那就是当年大宅的方向。瞧她为这里孕育出两个孩子,再加上儿媳和女婿、外甥孙子孙女之类,正经有了一大堆人。这当中最主要的一部分生命,没有她的存在显然是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太久,而后才去看头号人物——飞脚。老天爷,比起我以前见过的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照片,眼前的人胖多了。因为胖,斗鸡眼反而不再明显。像一只幸福的老鼠,古诗里说的那种“硕鼠”。他的个子不高,和蔼平易,笑眯眯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

“他如果戴上一顶礼帽,该是……”我咕哝了一句。

“谁戴礼帽?”

“哦,我是说……您父亲显得多么和善!”

小飞脚笑了:“想不到吧?一位老革命,当年厉害着呢,都叫他‘飞脚’呢。”

我转头看着他。他如此直率地提到父亲的外号,而且颇有几分自豪。我又问:“您母亲身体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