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3页)

招徕顾客的大部分是年轻姑娘。她们穿得极为单薄,超短裙,浓浓的胭脂,耳环,张大血红的嘴唇向你保证,让你到她们店里去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不需要这样的夜晚。我这个满脸胡碴的男人已经被原野上的风吹得浑身发黑,走起路来咚咚响,像一个打扫烟囱的清洁工。那些闪闪跳跳的霓虹灯,在我看来就像一堆剖出的鱼下水。

拉客的女孩们瞥瞥我,兴味索然。她们极力掩藏着满腹凄凉,令人怜悯。天离彻底黑下来还有一段时间,我只想快些走开,走出这肮脏拥挤的街巷和密密的人流。我差不多来不及辨析一下方位就往前追赶,专往人影稀疏的地方插脚。很快,我看到了灰蒙蒙的原野、远处起起伏伏的坡地、上面的一层绿草和灌木、刚长成不高的庄稼,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镇子四周的一片田野,差不多已被人们抛弃了。与街巷上的嘈杂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这里的荒芜和沉寂。土地有的被耕播过,有的已经不知闲置了多久,上面长满了荩草、细柄草、白茅,最多的是莎草;靠近干涸沟渠的地方,狼尾草长得又高又密。一两丛灌木棵子点缀着荒地,它们是杞柳或罗布麻、垂丝卫矛等。沟渠底部长满了褐穗莎草和由于干旱变得瘦小的蓼科植物。一株长得又直又高的小叶杨正歪向镇子的方向,好像在遥望那里热烈而又荒唐的夜晚。这儿没有鸣叫的生物,甚至看不到一只鸟或奔跑的兔子。

我的远行总是这样:先乘车向着一个方向猛驰,穿越密集的城镇,而后则是全新的泥土、稼禾,是一望无边的原野或山岭叠嶂的景象。我像逃离一个险境一样蹿出,然后就是“到站了”——我的双脚落在了熟悉的野地上……那么眼下呢?我是谁?我在哪里?热风扑面,太阳正迎着我的视线,变得又红又大,散发出烤人的热力,贴紧了地表。我被它直盯盯地逼视着,不免有了小小的惶悚。这会儿我仿佛被一辆飞驰的车子从懵懂中拖出,在暮色里打了个愣怔:我刚刚逃出的是自己的园林,这会儿站在了异乡的荒野中。

我好像在狂奔中错过了什么至为重要的地方。它是什么?想得头疼也没有记起。重要的是没有滞留。在车上度过了多长时间?不知道。浑浑的感觉弥漫了全部思路,我只是寻到了久违的兴奋。有时对于生命来说,旷野就是一切。旷野解放了人的眼睛、四肢,更有人的心。人应该有野心,原野之心。重新开始移步时我想:好好计划一下吧,记住你要寻的人与事——你为何急切狂奔,为何怦怦心跳?你的原野之心今天要一丝一丝收束、一点一点舒展……我紧靠着一丛灌木坐下。这是一棵茂盛的野椿树,一些枝条被碰折了,流出的树汁发出了刺鼻的气味。植物与动物一样,有的虽然长得俊模俊样却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记得大学时期的一位朋友:她与我在一个晚会上相识,一开始那光洁的额头和火热的生气勃勃的面庞强烈地触动了我;我甚至发现她那比常人稍长一些的内眼角散发着特殊的魅力。她柔和而温存,简直不像二十左右的少女。有的姑娘就是这样,容颜美丽性格绵软,有一种少妇们才有的火热和宽容、明了事理。她们真是让人依恋。我那时是一个奔跑了十几年的山地野孩子,好不容易才战胜了自己的惊慌失措,只留住了一份流浪汉的狂热和经验,操着一口乱七八糟、起码是吸收了五六种方言的怪腔跟她搭讪。我们很快就沉入了一场迷狂之中——恰恰在这时,我嗅到了一种刺鼻的气味……我实在没法忍受。她像一棵野椿树一样,只可以让人退到五米之外欣赏。我尝试着克服这种气味带来的种种障碍,结果还是失败了……一阵又一阵刺鼻的气味飘过来,逼迫我不得不离开这棵灌木远一些。天眼看就要变得乌黑了,我盘算着怎样把这个夜晚对付下来,以便养足精神赶路。明天是身负背囊迈开大步的日子了,我要一直地走下去——穿过眼前的莽野,就是我要找的那片重重叠叠的大山……我打开背囊准备过夜的东西。烧水的小锅子和茶缸、干粮与帐篷。我抬起眼睛寻找一汪水、一个可以搭帐篷的地方。我把背囊提到了一丛杞柳旁,它离那丛野椿树只有十几米远。杞柳四周全是荩草,这种可爱的柔软的草总是给人一种特殊的安逸。在我的出生地,在那个东部平原上,到处都是这种草。水在哪儿?我这时摇一摇水壶,发觉它差不多是空的。我后悔跑得太快了,竟然没有记起在镇子上把它灌满。我顺着渠畔走了不知多远,才发现了一丛绿蓬蓬的蒲草。我知道它的落脚地一定会有水,即便没有也可以在地表挖出渗水。我估计得不错,蒲草根部被一层水掩住,原来它处于两条走向不同的沟渠的交汇点,这儿形成了一处低洼。水里有鱼或青蛙的蹿跳声,这使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蹲下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把水壶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