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 藏(第2/3页)

她听得明白吗?我只顾说着,似乎没有想过这个比喻有多么蹩脚。

陈旧的昨天像一块染得不好的布料,很快在阳光下褪色了。而我珍藏在心中的图片却永远簇新、艳丽,无论风雨怎么磨损,它都依然如故。

因为它有心房的保护。

这种归来只是一种假设。真实的情形是没法离你太近,我怕被烧成灰烬。

心怀微小却又执拗的希望,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我的旅行漫无目的。我到那些注定要饱受苦难的地方寻找,两手空空,浑身斑痂。割裂,碰撞,刺伤。我的旅行将不是越来越顺利,而是越来越坎坷。我似乎在消磨无情的时光。终有一天,我会在这种旅行中变成一个老人:两眼无神,满头灰白,两腿颤抖,不得不依靠拐杖归来。那时我说起话来嘴唇颤抖,发不出一个清晰的词。那时你就看不出我是由于激动不安、还是由于身体衰败才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切也就自然而然了。如果更幸运的话,心中的思念也会老化、磨碎,时间已经把它摧毁……我在遥遥旅途上发誓:今生不再回到你的田园了,心中的鹂鸟,你在这儿做窝吧,用金丝玉缕编织摇篮,用天鹅羽毛铺就褥席,用白银镶嵌地板,用玛瑙点缀卧室。这就是你的小窝。

只有一颗心,它离你近在咫尺。

3

我已经难以追记走过的坎坷之路。我从十几岁离开那片荒原起,已经走过了十年的里程。

回望那座背弃的城市,好像注视一座痛苦和热恋的山峦。当我从这座山峦里走出,马上发现了眼前是一条质朴单纯的小路,路边上草叶青青,露珠闪烁。

于是,我就像这条小路一样清新,一切从头开始。

我所有的辛苦奔波,远行追寻的踪迹,都变成了一棵巨树上的枝杈。我回到了大李子树的身边。强烈的渴念开始阵阵泛起,它让我不能承受。我不知人世间是否还有第二个人像我一样,只把这一切留给了长长的夜晚。

我长久地失眠,入睡对我来说是越来越难了。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生命不会失眠。夜里,我一个人走在树林里,觉得每一棵树都在大睁双眼。它们都没有睡去,同样心事重重。有时候,树木与树木之间也在不停地诉说。我没法听得懂它们说了什么,只觉得那种倾诉是不会停止的。人的倾诉也不会停止。有人是自言自语,有人是说给别人、说给周围的一切。

一座茅屋孤零零立于原野,立于了大地的中央。它仁慈地收留了我。

猝不及防,我们在这里遭遇了。

今夜,这儿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走来走去,望着满天星斗。多么神秘的星空,它真的是一种永恒吗?我们永远没法弄清它们有多远,它们是什么——小时候躺在外祖母身边,看七月的夜空。天气炎热,没有一丝风。水汽充盈,星星眨着眼睛。问外祖母星星、天空。外祖母好像刚刚由银河归来,无所不知。她讲了多少有趣的故事啊。银河里有鱼吗?牛郎织女隔岸相望,牛郎的担子里总该有几条大鱼吧。

所有的故事都是人们编织出来的,它们代代流传。我们就依靠编织的故事来安慰自己。我们需要做的永远是大睁眼睛看着夜空、听着重复了一万次的故事。可是外祖母没有说牛郎的担子里会有一条大鱼。这条鱼是我后来扔进去的。

每个人的夜晚都不相同。每个童年的夜晚也不会相同。我不知道外祖母的那一代是怎样度过童年的夜晚的。

今夜我像一只困兽,发出了痛苦地低吼。什么回声都没有。如果屏息静气,可以听到海上传来的号子声。冰凉的海面溶化了大洋彼岸的声音。星空下的地域多么辽阔……隐若闪动的,还是那对动人魂魄的眼睛了。四周没有一个人。没有人倾听,没有人注视。我只把满满的、充溢在胸间的滔滔话语说给这夜色,它与潮声轻轻呼应。

今夜我在喃喃自语。等待着,等待着最有意义的一击。到了那一天,你不要悲伤,不要难过:我必会流血,你必会孤独。

4

你正拥有这个夜晚吗?今夜,我正手捧一个田园,无始无终地思念着你。这种思念在每天午夜里成长为参天大树,在黎明的时候又被砍伐——就这样循环往复。我一次次寻找着你的目光,时光的乌云也遮不去它,时光的灰尘也挡不住它。岁月里的雷鸣电闪只会把它擦得更亮更清澈。

你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吗?那一天太阳落下,海上起了浓雾。再后来,弯弯的月亮升起来,雾就变得稀薄了。我们相距不远,坐看海里的灯火。你一声不吭,大概陷入了沉思。

我一连很多天都按时到那个海湾去。你却再也没有出现。你出生的地方离大海很远,来这儿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所以就像外祖母可以为我讲银河那样,有的人也可以为你讲大海。有的人就出生在海边,一生都离不开大海,即便走开很远,大海还是要呼唤他,他也就归来了。他来到这里,或许有一个小小的使命,就是为了给一位好姑娘从头讲述大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