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哺育(第2/3页)

我们差不多一块儿听到了辘辘的马车声。我若有所悟地看了一眼拐子四哥,迎着车声走去。我知道马车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到了葡萄园,正迎着我们驶来。

通向葡萄园的笔直的泥路上,马车窄窄的双轮犁开了泥土,泥泞的土底又露出了坚硬的石子。车夫还是我原来熟悉的那个人,他奋力驾驶着车子。车上坐着我的梅子和小宁,他们身后是一些包裹。车夫吆喝了一声,马车停下了。

我走过去,梅子和小宁的眼睛一亮。

他们都睁大了眼睛。我吻过了小宁,然后把他放在地下,又去搀梅子。梅子久久地抱着我,两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痕,这些伤痕是怎么落下的?我来不及诉说,因为关于它们有一万个故事。我相信我们以后总有时间来诉说这些伤痕。我一声不吭,梅子哭了。她很少哭这么厉害,全身都在颤抖。我只能紧紧地拥住她,拍打她。我想,她哭一会儿会轻松许多。

车夫垂着头,注视着我们一家三口,看着车上的包裹。这是一个真正的家庭,这是一个经历了无数次分离的家庭,终于在旅途上团聚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扯上孩子的手,又扯上梅子,一起往前走去。车夫赶上拉着行李包裹的车,轱辘辘跟在我们身后。园子里,鼓额、肖明子、肖潇,还有武早、拐子四哥、万蕙,他们站在了前面——这么多的人都默默地注视我们,看着一个家庭向园里走来。

宁子可能经过了长途跋涉,又渴又饿,这会儿偎到母亲怀里要吸吮。梅子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我说:“你应该哺育孩子。”“可他大了。”“不,你看……”

宁子乞求的目光看着母亲。

梅子把他抱在了怀里。我看到长长的葡萄架上垂挂着葡萄树的肥硕的乳房,它们等待哺育。我看到宁子攀附在葡萄架上,贪婪地吸吮,葡萄树的叶片像手掌那样柔和地活动起来,抚摸着我的孩子的头发。他从这棵葡萄树奔向了另一棵葡萄树,用力地惬意地吸吮着。这么多母亲,她们的手掌都一样地抚摸着孩子的头顶。“宁子在园子里就要被娇惯坏了。”我听见梅子这样说。他跑到这棵葡萄树下依偎一会儿,又跑到那棵葡萄树下。他在这里变成了真正的孩子。

梅子又想起了小涓和吴敏,抬起眼睛四处寻找。我告诉:

“她们都在那一次残酷的跋涉中失散了,如今孤零零各处一方。”

“她们在哪里呢?”

“不知道,我只见过阳子和吕擎,他们像我一样去寻找过那棵李子树。”

“什么李子树?”

“你见到就明白了,那是一棵非常非常大的树,一棵巨树。你从来没有看到过。你如果见到它一定会……”

梅子立刻要去看那棵李子树。我们重新坐上了马车。

3

我们一出葡萄园,立刻从秋天驶进了标界分明的春天。

在马车的辘辘声里,终于出现了一片绿色的原野。原野上有两道深深的辙痕。梅子让马车快些奔驰,车夫于是扬起了手中的鞭子。辘辘声响个不停,绿色的原野往后闪跃。前进的车痕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我告诉梅子——这说明有很多马车曾经从这条路上驶过。

“它们都是奔向李子树的吗?”

“是的。”

这才是真正的春天。原野上,色彩斑斓的花在风中摇动。各种各样的花让人叫不出名字。我告诉梅子:只有一个人可以辨认这么多花,她就是肖潇。

梅子说:“她,还有罗玲她们,都好吗?”

我说:“你们分手很仓促,她们很想念你。她们把你看作真正的朋友——你跟她们分别的时候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梅子理了理头发,没有做声。她看看宁子说:

“不,是宁子不愿再见到她们。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车子一会儿就把我们带到了那片园林。一片片粉色苹果花一层一层叠在一块儿,仍在纷纷坠落……还离它很远,宁子就站在马车上,像个小男子汉那样,把手一挥说:“你们看,爸爸,妈妈!”梅子没有跟车夫打一声招呼就跳下来。她突然变得这样灵巧和敏捷。我们都看到她在往前飞跑,那束长长的头发在后背飘舞。

车夫喝停了牲口,我们一块儿向前走去。

李子树像以往一样微笑。它的目光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它温和地看着走来的这几个人,雪白的须发安然地垂着。有一个人——她是肖潇,从花丛中探出头来,向我摆了一下手。无数的蜂蝶落在她的手上。这时候罗玲、阳子、吕擎、还有小涓和吴敏,都出现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相聚在李子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