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沙(第2/2页)

阳子握住我的胳膊,咬紧了牙关,我听见他牙缝里的声音:“千万不要倒下去,这时候如果倒下去也就完了。”我点着头,说:“你看……”他身边有个小一些的土丘,它一动不动。阳子用手扒开这个土丘,露出了脸色铁青的小涓。“她完了。”他把食指放在她鼻孔上,“她完了。”阳子这家伙脸上没有一丝悲伤。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涓的脸色本来就有点儿苍白,有点儿不正常,可是这会儿我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死人。有人走过来,把她身上的锁链解开——只需要半个钟点,黄沙就会重新覆盖她,让她在这里永远地安息了。

2

我太疲乏了,最后马车的辘辘声、马蹄的踏踏声我都听不见了。我被人牵扯着往前走去,闭着眼睛。我在这条苦役之路上睡得好沉哪,睡梦中反而什么都看见,什么都听见。我深一步浅一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远。到处是荒野……好可怕的一次流放。

我们走到哪里?走到何时?恍惚中已经走过了冬天,又走过了春天,接着是酷热的夏天,迎来了更加焦渴的旅途。走啊走啊,一丛丛人都倒下了。可是我和阳子、吕擎他们还在往前挪动。

我们一直走到了秋天,可是荒野上再没有绿色,没有红色的果子,也没有甘泉。接下去就是白雪皑皑的冬天了。可怕的冬天。狂风呼啸的季节还有什么希望呢?走啊,走啊,不要停止;走啊,锁链咔咔响着,锁链如果被冻裂,那么我们将死得更惨。我们就被这一串串铁链捆绑着、牵扯着,一块儿向前……不知又走过了多少个冬天,才迎来了一个春天。粉色的苹果花瓣像雪绒一样无声地飘落,柔柔的、软软的。芳香使我重新苏醒,嘴唇刚一挨上花瓣,我就感到了那种清香和暖意。我伸手去抚摸它、抚摸它……遥远处跳跃着一片红色的高原,我看见肖潇——不,是另一个人,她在那儿向我微笑。她笔直地站着,穿着深蓝色的背带裙子,上身是红色的衣服。她的齐耳短发在风中撩动,摄人魂魄的双眸像星星一样闪亮。她的微笑就是召唤。她站在高原上,久久地注视:

“你不要停止,你不要倒下,你要紧紧抓住锁链!”我听见了这渺远而清晰的声音,吐着沙子:“我会的,我会的。”后边,千里万里之外是辘辘的马车声,是踏踏的马蹄声。梅子和小宁仍在呼喊。阳子、吕擎,我亲爱的朋友,我患难与共的伙伴,你们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要走到哪里?告诉我是否听得到千里万里之外的马车声?那是拐子四哥拖着腿在追赶,他知道再也追赶不上了,摘下了肩上的土枪。他要干什么?我看见他缓缓端起了枪,瞄准前面的马车——有一个人——她是鼓额,从车上一跃滚了下来。与此同时四哥的枪勾动了扳机。一声巨大的轰鸣,马车上被击落的木板砰砰炸飞,顷刻间化成了一团屑末……我迎着它跪了下来。我面向着南方——在这片大漠里,那是一座城市的方向。

沙雾又一次涌动起来,它们像海浪一样扑向我们。大家不由得把衣襟撩起,蒙住了自己的脸。狂沙的声音像万马奔腾,有数不清的蹄子从我们身上踩过去、踩过去。我们都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摊血肉。我们忍受着。一阵可怕的轰鸣过去了,我们奋力地拱破压在身上的沙丘。先伸出胳膊、手,接着是头颅。我们睁开眼睛,吐掉嘴里的沙土,极力向前遥望。

千里万里之外沙烟飞扬,什么都看不见,阳光也射不透它们。偶尔沙烟平息下去,让我看到那片旷野上闪动的一条土路。土路上有深深的辙印。“你看——”阳子伸手往前一指,我和吕擎都看到了。

那辆马车还在奔跑、还在奔跑。马车上坐着梅子和小宁,鼓额和四哥仍在后面追赶,他们后面是满头脏发、血迹和泥土的万蕙。马车在狂奔。我们眼瞅着那条有辙印的土路拐进了一片春天的园林里。

我高兴极了,我知道那是一片繁花似锦的地方,有泉水,有蜜蜂和蝴蝶。我甚至看清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李子树开着银色的数不清的花朵,一球一球的花,上面糊满了蜜蜂。它不可思议地开放着,粗大的树桩有三四个人才能搂抱得过来。它逸出的枝桠构成了一个个摇篮床。

在这个春天里,我们没有更多的机会来观察这棵奇特的李子树了。它真是一个神秘而怪异的存在。

“我希望你们好好看一看它。”一个柔和的声音告诉我、告诉那辆奔驰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