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沙

1

忙碌的秋天即将结束了,难以忍受的冷寂和疲倦接踵而来。

我像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疴,浑身沉若千斤,难以举步,有时一下伏在那儿半天不愿活动。四哥的手一遍遍推我摇我,我仍然紧闭双目。我在满地熏香的秋野走进了长眠……到处是喧哗呼号,谁来帮帮我的瞌睡?谁来驱赶这无边的吵叫?我知道自己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安静的日子,朋友离去,炊烟飘散,拐子四哥的瓜干酒缸压上了又厚又沉的柞木盖儿…………我的脑海里交织着整个秋天的笑声,还有永远不能消失的长长的争执。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斑驳陆离的影子总是笼罩着我,细碎的声音一会儿淡远一会儿逼近,缓缓地溶进了海里,又与寒冷的波浪一块儿翻卷过来。恍若白昼的长夜和灿烂的正午难以区分,我像被人驱使和催促不停,走上了一条混乱的思绪铺成的长路。

我极力想望穿这条长路,然而它被无边的尘埃遮蔽了。那些活跃的人影在跳动,奔突,背景是雷鸣和万里阴霾……武早的笑声随着一阵巨大喷嚏消失了。一匹铁马在跳跃,灰尘像云彩一样把他高高托起。武早伏在铁马背上,如火的尘云正向相反的方向移动。铁马甩开蹄子向前狂奔,一片尘埃飘向大海。武早和他的那匹铁马跳荡如一粒弹丸,划一道弧线不见了踪影——它弹进了炽热的太阳里。

葡萄沉甸甸地捧在我的手上,瞌睡让我睁不开眼。一个又一个人向我走来。他们向我微笑,笑容里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最后引得我和他们一起走去。好长的队伍啊,我收住了哈欠,一阵逼人的干渴袭来。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又从哪里来?脚下是无边的沙漠,是众人踏起的尘埃。这尘埃像浮云一样托着一匹铁马。我听见了头顶的嘶鸣,有什么开始哗哗地嘀落下来,下雨了?不,是汗水。口渴……口渴得要命,喉咙眼看就要干裂了。“水……水……”我听见我和另外几个人高声呼喊。每个人的脚上都有铁链子,鲜血顺着脚踝流下。这么多的血,沙土都变得黏稠起来。我看见我们的脚踏过的地方,有一滴滴凝固了的黑紫色的东西。“它们在未来会变为苞朵的。”有人预言。“我们到哪里去呢?”我两手扯住了铁索,问一个满身都是黑毛的家伙,他咧着大嘴呼呼喘息——这人肥胖得很,腰上系了一个宽宽的尼龙索带;肚脐深深,像酒盅那么大。我紧紧盯住他的肚脐。他哈哈大笑。

“你们被流放啦——”

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好像是武早在呼喊。

“为什么?!”我、还有我的朋友一同诘问。

我看见吕擎愤怒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还有阳子、小涓……原来所有的人都在这个队伍里。

“你们记得象兰吗?”

“象兰?这个名字好陌生又好熟悉,对,我们每个人都见过她。怎么了?”

“因为你们亵渎了我的女人,我要流放你们!”

一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他忘记了自己痛不欲生的时候我们这一伙儿是怎么安慰了他的。我们把他安置在葡萄园里,让他的泪水浇灌着葡萄。

“你们这帮混蛋!恶少!她用乳汁把你们喂饱了,你们这帮无耻的家伙!进地狱吧!你们这一辈子也别想再回来了!”

武早成了一个暴君,我们连惊愕都来不及。大家一步三回头往前走去。我知道我们是在沿着与芦青河相反的方向踟蹰。葡萄园越来越远了。我频频回头,吕擎、阳子他们也在遥望。阳子还好,可是吕擎呢?好像吴敏还滞留在葡萄园里……“拐子四哥——”我大声喊了一句。这声音凄惨极了。我看见拐子四哥放响了他的土枪,斑虎紧紧地贴在他的腿上。我看到万蕙跪在地上哭喊,有人揪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地踢打。鲜血从万蕙的鼻孔流下来,嘴角也撕烂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梅子领着小宁匆匆赶来。他们像上次一样乘坐了马车,迎着风,站在狂奔的马车上。小宁喊着父亲。“这一次爸爸真的走了……”宁子说。梅子捂上了孩子的嘴巴。可是疾风中这声音还是射穿了一片尘埃。梅子的头发乱得不能再乱,她像一个疯女人一样,催着车夫。车夫的鞭子一声连着一声。大车轱辘辘向前狂奔……再后面是四哥和斑虎,是追赶的万蕙。我看见四哥追上马车,把鼓额从大襟衣服里面推出来,推在了马车上。梅子发狠地往下挤鼓额,小宁却紧紧地抱住她。梅子还在往下推。鼓额哀求着,搂住了她的腿……“鼓额……鼓额……”我发出了呼唤。我想定定地站在这大漠里等待他们。尘土打着旋飞过来,让我紧闭双眼。一阵可怕的轰鸣声过去了,我才睁开眼睛。身边的伙伴都给沙土蒙住了,他们化为了一个个土丘。这些小土丘活动着,活动着,最后才露出一张张肮脏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