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3

一个人与一个城市的关系是最为奇特的了。我在这座城市里,真说不清是受到了礼遇还是遭遇了屈辱。它不是任何人强加给我的。不是。它是自然而然的,它原来就在这里。我不过是走向了它,是一次自投罗网。这个结局除了解释为命运,我再没有别的好说。

我发现一个人长久的依赖就是找点儿什么事情干,干得有滋有味。这就是劳动了。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劳动更能安慰一个人的了。劳动永远伴随着我,并且让我心甘情愿。我总在心中呼唤,让不停歇的劳动来伴随我的生命吧。但尽管到处都有劳动,到处都可以满足这种欲望,那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奔走和寻找?因为像任何事情一样,好的劳动也需要一个立足点,就像杠杆需要一个支点一样。我是在寻找一个好的支点……我还是讲不清。我后来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两个字——我说我想寻找一种更好的方式和更传神的那种生活……梅子被那个关键的字眼儿给吓住了。她半天才尖叫了一声——一点儿不错,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传神……你听听!”

“我不仅……”

“你是不仅……”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多么巧妙,要寻找一种‘传神’的……好哇,它早晚毁掉我们,毁掉我们全家。”

我急急争辩下去:“不,不会毁掉。也许我表达得不准确,也许它并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保留公职,保留我们城里的这两间房子。我们不在的时候,可以让家里人来照看一下,比如让内弟。这样不是挺好吗?”

……这样谈着,天黑了。

不知为什么,晚饭的时候我喝了很小的一杯白酒,然后又喝了一大杯葡萄酒。我端着酒杯对梅子说:

“你看,这就是那个平原上出产的葡萄酒。那里有亚洲最大的葡萄酒厂。我们的葡萄园就是为这个大厂家生产葡萄的。那时候我们可以天天喝到这样的酒。”

梅子一直冷着脸没有答话。她把我的话当成了调侃。其实完全不是。我实际上已经十分神往于自行设计的那种生活了。

晚上,我提议到外面走一走。

这是个盛春季节。外面的白杨树发出了绿芽,树皮已经泛出很好看的青绿来。我手扯着小宁,小宁老要拍打路边的杨树。他抚摸着它们说:

“它们在跳。”

我说:“对,它们有脉搏。”

“我怎么试不出呀?”

梅子在一旁纠正:“它们没有。”

“可爸爸说它有。”

梅子没有做声——她觉得类似的纠正在平常已经太多了。

我们都没有说错,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一种感觉,而梅子没有。怪谁呢?如果硬要在我们两个之中找出一个错者——杨树真的没有平常所说的脉搏,那么梅子是对的;可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它作为一个生命,完全有可能引起我的那种感觉和联想——一跳一跳的脉搏。至此,梅子又错了。我们究竟遵守哪一种原则更好呢?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任孩子拍打着杨树。

“你看,”我说,“春天来了,城里所有树木都要泛绿长芽了。大家在春天都要往外跑,谁也不愿待在家里。可惜这儿好玩的地方也就那么多,可看的树木也就那么多。一个人出生在城里,不怎么出远门,没有看到大片大片的丛林,没有看到一片一片田野上的春天是个什么样子。这可太亏了,这样过春天那可太亏了……我总想,人把一辈子都撂在这样的地方有些亏……”

梅子看看前面排列整齐的杨树,说:

“那么你就多往外跑吧——你会找到比春天还好的……许多许多!”

我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嘲讽。她的意思很明白,她只想刺激我一下。我无需反驳。我只送去了一句真正的调侃:

“你也一样。”

我们相视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走了很远,直到浑身都有点儿疲累了才往回走。

4

春天一点儿一点儿深入了。我知道,由于季节的关系,留给我在城里徘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尽快履行那份契约,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投入春天的工作。我知道这对于整个葡萄园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一想到我的葡萄园还在那儿荒着,可怜巴巴地期待着新的主人,我就忧心如焚。我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不得不向梅子要求,至少我自己要先走一步了——“你即便不支持我,也让我先试一下吧。等我把葡萄园搞得红火起来,那时候再扛着猎枪、领着我的狗到城里搬老婆孩子!你权当我是又一次出差去好了!”

梅子哼一声:“你准能发财,你去干吧。不过我不会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