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寻(第5/5页)

人在旅途上很容易抓住两种极端的情绪,一是仇视,再就是爱和感激。我终于发现前者是无力的,它太粗糙;它被后者所化解包容的那一刻,才焕发出无边的力量。一个流浪者携走和消受了残忍的元素,从此拥有更多的悲悯和同情。冥冥中的一束目光啊,你看着他拖拉一只残躯,来复奔走,看着他如何费力地刨开泥土,丢下种子,浇水灌溉。流尽汗水之后玉米长起来了,麦子长起来了,又要收割它们,把沉甸甸的果实捧在手里……从播种到收获,无数次折叠伤残的躯体,这才得到一点吃食,得以果腹。当他不停忙碌的时候,歌声也不会停止。有时把它掩在心中,压在心底,只让自己倾听。有时他把它呼喊出来——这一腔歌声啊,已经不能闭锁在心界之内了,流浪者要携它走向远方。冬天冰凌遍地,大雪压顶,天冷得让穷人没个提防,几次倒下,揪裹单薄的衣衫。他大步奔跑甩掉冰凌,让身上热汗津津喷散白汽。什么也比不上心中的光更热,人的激情之流能融化整个冰天雪地。

我曾记住对那个流浪歌手的许诺,在平原上寻找那个长了几棵黑榆的小村。我费力打听那个人。所有人都知道他,而无须说出他的名字。老人,年轻人,光屁股的孩子,都伸手指着一个地方——我被他们指引到村子西边。那里堆着一些秫秸,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柴禾。在柴垛后面,有一个用树木枝条搭成的小小窝棚。它简陋,干净,有小窗,有开阔的门。那个窝棚隔成了两间,墙壁上抹的泥巴脱落了许多,于是可以从缝隙中清清楚楚看见里面的锅碗瓢盆、一个地铺。地铺上是蒲草编成的荐子,光洁干净,上面还规规矩矩叠了几床被子。墙上挂了一个军用水壶、一个很大的葫芦做成的水瓢。屋里空空的,窝棚锁了。伏在旁边的几个娃娃、几个年轻人说:不到大忙时候他是不会来家的,这会儿嘛,大概又背着那宝贝物件串街走巷去了……

我只好遗憾地走开了。相信自己是在踏着他的足迹往前,听着他那哩哩啦啦的歌声赶路。他的歌啊,像滚烫的热流一样回荡在原野上。我总是想,在我前面,在路上,正有一个人焕发出自己的全部热情,使用了耗不尽的源泉……这个黎明前,我还想起那些曾经上路或正在路上的朋友:默念他们的名字,悄咽下一个个隐秘的名字……他们正流落高原。是的,那里更接近一片蔚蓝明净的天空——他们在那里聚首或等待。没有悬念,没有另一种可能。他们睿智的目光望穿一切,也将一切化为淡漠。他们不再呼唤也听不见呼唤,忙着拒绝也屡遭拒绝。热情,人的热情,青春的热情,它果真是那样脆弱吗?回想梦里某个人的锥心之语,至今还让我全身战栗。是的,一种力量在逼近我,它催促我作出今生最为艰难、然而却是不可丝毫模糊的选择。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想念与凯平在一起的情景。那是怎样的一种友谊!还有帆帆的农场,她的兴致勃勃日夜操劳,简直不曾疲倦。不论成功还是失败,我们对周围都那么较真。这就是热情,这永远没有错。热情的终点不该是冷漠,热情从来都是冷漠的敌人啊。

我不敢想象凯平还会回到帆帆身边,这将是一次可怕而动人的选择。因为我太了解凯平了,他恐惧冷漠,而帆帆就是一把火,美得惊世骇俗,是生命里一种奇怪的燃烧,长久的灼热。在凯平眼里她是惟一值得信赖、值得留恋的人,除此而外再无其他。是的,忍受冷漠的蚕食就是一种可怕的妥协。周围的世界将因此而一点点蛀空、垮掉。一些不同寻常的变故都透着一种冷漠。我不时听到一声叹息,是它让我们大家都松弛下来,松弛下来……一个手指按在心弦上,轻轻一拨,发出了沉重的回响。不,不能松弛啊。

天亮了。让我们快些行动,快些追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