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寻(第4/5页)

我忍着,并努力琢磨这个家伙的咬文嚼字。我在想:强调“怀疑”,这能否成为背叛的借口和遁词?我这样想着,立刻出了一身冷汗。这二者的界限将是多么难以区分啊!我不停地摇头。

“所以,”他的手指顶一下帽檐,“无论一个人拥有多么美好的愿望、制定了多么美好的生活蓝图,有着多么美好的理念,都不能强迫别人去一道实践;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一直固守在一个点上,不能停止真正的探求——这种探求和怀疑一旦终止了,没有了生长,那就会僵死,就会变得相当粗暴和腐败——正因为你们自己陷入了一种概念化的生活,所以你们的失败是必然的。”

我呼吸急促,汗水从额上流下,一直流到了颈上。我的心被他连续锥了几下,已经完全无法忍受。好像有一个经年累月的建筑,被一个人轻轻地抽掉了基础——我正倾尽全力不让它倒塌,最后却被埋在了一堆瓦砾下边……我大口呼吸,一时无语,只恶狠狠地看着他。我在想:我遇到了一个今生最恨的人、一个让我无可奈何的恶棍……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右手活动了一下。我看到了一把刀子。我闭上了眼睛。

3

我从那个唇枪舌剑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真的像经历了一场激辩和狂奔一样,口干舌燥。天还没亮,再睡已不可能。我咚咚饮了一大杯凉水,大睁双眼躺在那儿。梦中的对答句句清晰。

我现在需要追问自己的只有一句:你能够忍受吗?如果能,你就待下来;如果不能,那就走开。也就是说,你到底属于那座城市,还是那片野地?无论有多少责难,你都必须回答自己,因为这对于你而言是一个实指,丝毫不是什么象征。

这句回答真的不再虚幻,它非常具体。它离我很近很近,简直是触手可及;可有时又觉得它远在大山的那边,我将为此舍上一生—— 一想到这里反而有了一种殉道者的激动,于是一切的困苦和不幸皆不在话下了。这种瞬间感受引导了我又折磨了我。旅途上,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没有人能够阻挡衰老的脚步,没有人能够抹去痛苦的皱纹。一切都将来临,一切都将结束,我们的畅想与不安,我们的回忆与牵挂,很快都要化为天边上那缕淡淡云气——这云气在傍晚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异常美丽的彩色流光,一个人因此而感到欣慰。芦青河水滚滚流淌,它切割山脉滋润大地,它的汩汩之声就是永恒的歌唱。它归于大海,被大海宽阔的臂膀所拥抱,被负载到世界的另一端去诉说,去结识去向往——这之前有一种卑鄙的力量使它变得污浊沉闷,使它没完没了地哭泣和叹息。它变成了洗涤山区和平原的一股黑水,淘洗下来的都是附着在山脉和平原上的罪恶,而这罪恶又被大家搅进土末中、扬在空气里。

你沿河一路追寻下去,多少人嘲笑你背上的行囊,将其看成蜗牛之壳,看成愚蠢的驼峰;惟有你把它当成了忍耐和负重。即使是渺小的渴望,你仍然需要一种他人不需理解或难以理解的追赶。东部是你的故园,是我先人的长眠之地。你常常渴望溶解在那片苍茫之中,可是它们一次次都拒绝了你。你认为故园该有一个通往苍茫的大门,就为了寻找这门径,你徘徊不止,伤疼的一双脚踏起了黑色土末。当你坐在路边岩石上,倚着自己的背囊喘息时,常常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一个个忆想。每一次都让你失望。你身上满是损伤,然后损伤他人。你身上的污浊洗也洗不清。可是这一切都不能使你悔悟,不能使你退却——此时你已经没有了退路。决定在你,不能犹豫。

我不断回忆路上遇到的那个流浪歌手,记起他美丽的、不可抵御的歌声。那是一种极致的美。他残缺的身躯用一支拐杖扶起,然后就忘情地倾吐。他那脏乱的头发披在肩上,稍稍遮掩了热情的双目。他看着所有的人。有时候他干脆望着天空,只与天籁应答。如今他就住在这千疮百孔的平原上,在某一个村庄,他原来也有一个坚固的住所,但已经被自己的兄长骗走。于是他住进了草窝,走进了自己的流浪。我想起了与他相伴的短短的一段时间,清清楚楚记起他手上的疤痕,他单薄的衣衫。他的行头可真是简单极了,比起那些浓妆艳抹的鬼魅歌手,他却拥有无穷的力量。我认定这是人世间所能保存的神圣而深奥的一类发音器官,作为一个歌手,他将歌唱的形式和内容都推到了一个极端。我相信一个人只有从容面对贫穷和死亡的勇气,才会有这样的歌唱。有人称颂决绝,却很少看到决绝的生命:没有指望,没有幻想,只有歌唱。他咀嚼着粗糙的食物,喝着生水,日复一日在饥寒中跋涉。他心中盛满了某一种感激,对温暖和生存的感激。远山流云的神秘,那种不可比拟的美,粗粝细腻柔和温情,掺和在一起让他拥有。此刻他与之融为一体,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唱出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情感。谁也不会认为他传达的仅仅是一种悲苦和苍凉——不,这是一个受尽折磨的心渗流满溢的感激……他感激的不是大多数人通常所能理解的那一切,而是其他……他感激什么?我久久思忖,讲不清楚。我的无边无际年复一年的奔波,或许可以感知那一切,抚摸到它的边缘。我仿佛预感到它和无望、仇恨、未知、热爱——这一切紧紧交织在一起,是这种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