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工蜂和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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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回来吧,这里有人一直找你呢,他们很急……”梅子电话里这样催促,好像不愿说得更多。我没有再问,只得尽快返城。

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巨形蜂巢,由机械切割出来的几何体,经历了一场疾风暴雨的摧折,变得一片零乱。想象中这里有隐秘的工蜂和王后,它们在破败的巢穴里无声地忙碌……一个外来人踏入街巷,就像进入了一座迷宫——在迎面而来的人潮和车流面前,在巨大的喧嚣面前,他们欲行又止,不由得要把脚步放轻放慢,一次次眯上惊愕的眼睛。对他们来说,这等于是在一群陌生的工蜂之间穿行,是怯懦而迷茫的游荡和探寻,是叩问一扇扇陌生的门、尝试着进入一些洞穴。我每一次归来都有类似的恍惚。

儿子又长高了,可是腿和胳膊却显得比过去纤细。他无声地看着我,这么小就学会了收敛自己的热情。我抚摸着儿子的满头黑发,用力握了握他柔软的小巴掌,又在翘起的臀部那儿拍打一下。作为一个小男子汉,他已经显出漂亮动人的腰际线。

我问梅子岳父一家、还有朋友们的情形,她只淡淡一句:还那样,也就那样。

一切似乎都包含在了这几个字里。天渐渐冷了,过去的故事已经陈旧,一座城市也该平息下来。梅子这一次没有像过去那样没完没了地询问,也不再说一家人的近况。我的匆促离去和突兀归来,对这个家庭来说已成习惯。我和梅子彼此之间也没有了抱怨,我对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心怀歉疚。这似乎是不应该的。思念,艾怨,还有一点热辣辣的什么,都消融在漫漫岁月和遥遥旅途之中了。

可是她前不久还催促路上的男人快些回来,说这儿需要我。我能做些什么?我问她是岳父的意思吗?因为只有他发出了指令,她才会那样做。梅子笑吟吟的:“你还记得他们?可人家没一个提起过你!”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不错。问题是那位令人生畏的一家之主背后从未停止对我的议论——赤裸裸的嘲讽,或诽谤贬损。在他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个问题已经得到了证明,即自己当年对女儿婚事的极力阻挠是完全正确的。

“现在的人都忙得很,一天到晚没有一点儿空闲。不像你,都没有时间出去玩了。”

“就像一群工蜂那样……就像歌里唱的:‘劳动、劳动,我们永远的歌声’。”我一副快快乐乐的样子,想让久别的妻子高兴一点。

孩子在隔壁发出了轻轻吟哦,他在温习功课。稚嫩和充满希望的声音。上一代总该为下一代留下一些什么。宝贵的遗产对于他们来说太重要了。当然我更多的不是指物质上的——很可惜,这方面我并没有什么好夸耀的;可是很久很久以后,我的儿子只会想起一个来去匆匆和慌里慌张的身影——他当然不会对这样一个父亲感到自豪,尽管他会告诉自己、努力说服自己,说那个父亲有多么了不起……

一个人出于虚荣会把平庸的父亲说成一个英雄。可是我却不想借助人性的这种弱点来满足自己的幻想。怎样才能让他明白父亲足踏大地的心情、那没有尽头的忙碌、那宿命般的东行奔走?还有,怎样才能让他耐下心来倾听并理解自己家族的故事?这一切都是个难题,对于后来者而言,它其实是最难最难的事情,要完成它几乎是无法想象地艰难。你知道吗孩子?世上有一些结局是拼力一撞的结果,故事里的人孟浪而无畏。有的人真的绝望了,于是就有了一次铤而走险。有的人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千方百计地给自己鼓劲儿,让自己一次次忍和挨,没完没了地妥协和迁就,而直接就是走开……我的儿子,快快长大吧,到时候你就要设法挣脱那些纵横交织的网,它们是俗见之网、欺骗之网、围堵之网,它们无所不在。只要不冲破这些网,你就永远都不会理解自己家族的故事。事实上一切都靠你自己、你作为一个男人的理解力,其他人是帮不了你的……

“你走后真的有人关心你——总是说你,一次次来找父亲……”

看来梅子不想再卖关子了。我问:“谁?”

“那个杂志社啊——你以前的老板!”

“老板”是这个城市里最时髦的叫法,她也不甘落伍:“你过去的老板来打听你,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候让助手马光来,他们可能要让你干什么,这回知道你的价值了。”

“我对她毫无价值。”

梅子笑了。她对那个美丽的少妇从来没有好话。我想她对一个单位由这样一位女人领导,男男女女都要听其指手画脚,认为多少不可思议,而且还是一种威胁。四十多岁的女人,不老不少,大冷天还穿裙子,细细的腰身和翘起的臀部让人想到一只蜂子——当然是蜂后,是围了一群工蜂、让它们辛苦供奉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