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城郭(第5/7页)

我还记得当年的柏林,记得起那是一座有墙的城。那里,大教堂在第二次大战中被毁过一半,他们就一直让它毁着,留在大街上。古怪而幼稚的抱怨方式,藏下了深意却又多少失于执拗。那时候令人难忘的只是一道绝妙的墙,上面写满了残酷的游戏。我在墙的两边都徘徊过,注意了左右两面极为不同的情调。哪是墙里哪是墙外?墙两面都是一些笨拙的彩绘。

我是一个外来人,一个流浪者,一个无家可归者,一个踏上了荒原的人。我惊愕于这道大墙,看到一边比另一边清冷多了,可是一边比起另一边,大街上的脸庞更有光泽。他们没有另一边的喧闹,没有自己燃烧的夜生活,这些都折磨不着他们。他们过得单纯而单调,所以尚可以葆住脸上的光泽。而另一处人间城郭,曼哈顿,山峦的海岛,远在北美,却是墙那边的代表作。那儿是更加肆无忌惮的燃烧——燃烧,日夜不停,火焰旁仍然有那么多瑟瑟发抖的贫儿,像眼前的欧洲一样,那也是一些无家可归者。

在伦敦,在加拿大魁北克,还有美丽的佛罗伦萨……到处都有卖艺者和流浪汉。他们也有背囊,还领着自己心爱的狗。一个流浪汉竟然可以在乞讨中养活两条可爱的狗。在魁北克,一个领狗的人流着眼泪向我叙说。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知道那是一种全世界通用的声音,那是苦难的长叹。科隆大教堂,一座又一座的教堂,在这片拥挤的绿色土地上拔地而起。走到哪里都会感到宗教的巨大身影投下来,阴森森的。它们都散发着地下的气息,潮湿,黑洞洞,旧衣服放了一千年的味道。地上需要宽容和怜悯的东西太多了,而这些高耸巍峨离真正的泥地又太远。它们都指向遥远的虚空……

喧闹的欧洲,繁荣的欧洲,绿色的欧洲。只可惜走到哪里都会感到阴森森的。夏秋无头无尾的绵绵细雨又加重了那种阴森感。阴冷的欧洲啊,你让一个东方的流浪者无法消受。

整个柏林,最高的建筑物就是大墙另一边的那个电视塔。电视塔上有一个金属圆球,从墙的这一边望去,可以看见金属球上闪闪的“十字”。是太阳的反光,还是建筑师的误笔或上帝的玩笑?对无神论者开的一个玩笑?大墙这边的人一讲起那个奇妙金属圆球上的“十字”,立刻就神采飞扬手舞足蹈。“在这儿你不是又一次看到了上帝的力量?”是的。可是我更多的却是感到了宗教的专横,还有其他。

从汉堡往南,一直走出柏林,走到斯图加特,再到纽伦堡,慕尼黑……大街拐角的一个巷口,我一连看到好多蜷在那儿抵挡可怕阴冷的流浪者、乞丐。他们差不多全都是破衣烂衫,衣不遮体。丰腴的欧洲,早已“筑起广厦千万间”,只可惜,正义在这儿也同样找不到自己的居所。在标志着欧洲经济起飞的鲁尔区,可以看到工业污染造成的一片又一片高大的欧洲云杉正在死去,它们在一片墨绿中显出赤红的颜色,默默挺立,像披挂了一身血渍。

莱茵河默默流淌。波恩大学一位教授阴着脸说,这河水可以用来冲洗电影胶片了。他说没有人敢于吃莱茵河里钓上的鱼。这是一条多么美丽的河。

在莱茵河坐“贝多芬号”游艇一路下去。多么醉人的两岸景色,站在船上眺望,看远耸的古堡,会觉得身处神话之中。船上有慷慨的老太太,黑眼睛黑头发、像女孩一样美丽的土耳其男孩。这一切都让人愉快。午餐是如此丰盛,黑鱼子酱,利口酒。托起这一场奢华的竟是肮脏不堪的河水。

从游艇上下来,有人嚷着到卖便宜货的“跳蚤市场”上去。引路的东方小伙子在这儿已经生活了两年多,他说差不多所有东方来客都要到“跳蚤市场”上去。那儿专卖一些旧东西,像家具,衣服……我拒绝了。

一个人从跳蚤市场上归来,竟然马上穿了刚刚买来的一套旧西服,自豪地炫耀:虽然被穿过,但肯定没有穿过几次,你们看不是像新的一样吗?嘿,便宜极了。

一个使馆人员伸手抚摸我的领带:“我猜一下好吗?”

他还没容我反应过来,就说:“跳蚤市场上的,顶多五马克——怎么样?猜准了吧?”

对方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尖尖的下巴。我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连绵细雨。一阵阴冷。刚刚是九月,就有一种刺骨的冷。这是欧洲的阴冷啊……

5

在一个细雨绵绵同样阴冷的慕尼黑之夜,我,还有另一位扎着毛刷刷辫的小姑娘一块儿,被一个蓝眼睛的会说中国话的欧洲人请走了。他说要跟我们聊聊天,找一家小酒馆。这儿灯火通明的酒吧一家挨一家。这位满脸胡碴的外国人脸色不佳,显然正在过早地衰老。他有五十岁左右,人高马大,笨重的两脚踩得湿漉漉的地皮咚咚响。他上车下车都用手夹着一个中国姑娘,那姑娘顶多有二十岁,长得胖乎乎的,中等偏下的个子,一双眼睛漆黑漆黑,像是有点害冷的样子。她来这儿几年了,时下正与这个外国人同居。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很像一个拐卖妇女的人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