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的声音(第2/4页)

屋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许鲁在探头探脑,偶尔说一句俏皮话。我这才注意到小伙子长得越来越帅气,眼角里流泻着动人的光彩。他穿了一件织得很漂亮的条杠毛衣,潇洒干练。他问:“棒不棒?”我不知他问什么。后来才明白他在问书架旁边那个刚刚添置的雄鹰标本。“这是我做的。”他说。当然很棒。不过这使一只活蹦乱跳、叱咤风云的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只是问这个双眼明亮的小伙子:“谁给你织了这么漂亮的毛衣?”

“还能是谁?妈妈呗。”

他向妈妈瞥了一眼,抱住了她一只胳膊……

2

栗树沟,一个多美的名字。据许艮说这儿原来更美:在秋天,那些大栗树的叶子藏下了一蓬蓬栗子,真是富足啊。榔榆夹杂在其中,一部分叶子已经变成了焦红色。仅有的几棵卫矛树上落满了麻雀,它们在商量冬天的事情。这些穷人的鸟儿遍布村落,就连最稀疏的地方也不例外。木头房子坐落在一丛特别高大的白杨旁边,稍远一点就是成片的栗子树。因为不远处的大村要在秋天来收栗子,所以这里还算人气旺盛的地方。鱼花挺着大肚子仍然没有闲下来,她依旧去田里做活,或者领上许艮去采蘑菇和药材。她更愿意和他一起,两个人恩爱空前。她觉得人生原来这么甜蜜,一个大自己二十岁的男人原来这么可亲。她甚至以为所有的幸福,都必须是一个大二十岁的男人才能给予的,所以极不理解父母之间的年龄差距:只相差五岁。更有甚者,如不远处的邻居夫妇才相差两岁。鱼花觉得他们一定不如自己幸福。回想那些刚刚在林子深处相识的日子,自己有多么傻啊,又想挑衅,又不让他靠近一丝一毫。有一次他给惹急了,竟孟浪到将手放上了她的胸前,她猛地蹦开了,威胁说要用镰刀砍去他那只手。他吓坏了,从此一连十多天没敢表示一点点亲近的意思。可是忧愁却慢慢缠住了她,她觉得他真是可怜,而自己是自作自受。有一天响起了惊雷,下雨了。她正和他采药材,为躲雨,就一块儿往他的草窝里跑。蹲在那儿,她突然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儿,心里阵阵发痒。为了驱除这难受的痒劲儿,她就凶巴巴地亲了他几下。

一切都是从这一次开了头的。原来看模样还算老实的许艮也并不那么好招惹。他马上趁热打铁,把她好好收拾了一通。虽然痛苦,还有深深的后怕,但她并不后悔,也一时无话可说。她在半夜里回味着,哭着,骂着他,再也睡不着。有一天半夜她实在想得睡不着,就偷偷跑了出去。她在乌黑的夜色里一头闯进丛林草窝中的莽撞气,是许艮一辈子想来都要感激和惊讶的。他从那时起就下了决心:咱必得好好爱惜这个荒林姑娘啊!她救了我的命!我离了她,就成了荒林野地里的孤魂,成了到死也没有一个伴儿的林妖——他的魂灵回不了那座城市,肯定就是外乡的鬼了;而这里的游魂,一个个都是林妖。这是鱼花告诉他的,她说这里的老年人都这样说。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多么强壮的小子啊,许艮作为一个父亲,不会遗漏儿子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小家伙刚生下不到一个月,竟然只用了三下就蹬掉了身上的被子。“这家伙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在心里赞许道,“到了时候,他跑得会比我更快。”—— 一句话刚在心里泛起又马上被自己否定:“不,他这辈子要比我幸福得多,他会安安稳稳在一个自己满意的地方过上一辈子!”鱼花最辛苦最幸福的日子来临了,她一刻也不离孩子。

在这个黑魆魆的木屋中,鱼花的父母迎来了自己特别的岁月。天上掉下来的这个女婿只比他们小七八岁,身为岳父者还在不久前逼他发过誓。如今看这誓言虽非多余,可也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过分了。因为一切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这个男人是如此地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许艮开始守在了木头房子里。这间房子只有三间,西边的一间原来放些杂物,现在就成了许艮一家三口的居室。他除了和岳父一起去那一小块田里忙活,再就是去林子里采药和打猎。他不仅练成了不错的枪法,还像岳父这个世代猎手一样,能够毫无犹豫地向一只漂亮的公野鸡开枪。他自然而然地遵守了林子里的生存规则,也越来越像一个老林子里的生民了。他发现自己不再像过去那样勤于刮脸了,也不一定坚持每天使用牙刷。他像鱼花一家一样,按时嚼一种丝瓜瓤儿,结果牙齿比一年前更白了,口腔里还散发出一种野蘑菇的香气。他一年多以前与鱼花在一起时,最着迷的就是这种野蘑菇气味,而如今自己也有了。偶尔在午夜里想起那所校园和陶楚,伤感会像徐徐增大的林涛一样把他淹没。往事不堪回首。那个身材颀长的美人注定了是他一生的纠缠和怨艾:多少甘甜苦涩的回忆,多少痛与柔。其他都可以忽略,惟有这一双眼睛和黛眉吧,又怎可遗忘怎可抵御!自己如此,他人也如此。无尽的烦恼。一个女人的美超过了一定限度——他认为这差不多可以像酒精度一样标示和度量—— 一切都将变得无比繁琐。世上的恶少从来不缺,在大学校园里,那些经过了伪装的领导和学者也都会在某个时刻,像大雾天里渐渐显露的荒原骆驼一样,一只一只探出头来。他们手段各异,目的却只有一个。而她又不是铁石心肠,难保就对一切无动于衷。她会突然忘情地赞扬起某个人的殷勤,并被其稍稍感动。她宽宽的大舌头——这是她身上惟一不够协调的器官——伸出来,咂着,发出“啊啊啧啧”的声音。许艮前半生最厌烦的就是这种声音。他知道这种声音早晚会通向一种颜色:绿色。他害怕那顶深绿或浅绿色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