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4页)

“我对这些议论虽然不能完全否定,可奇怪的是心里一直想为他辩护。要辩护就得有理由,我的理由还不充分。我认为其他人没有权利议论他与陶楚的关系,因为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别人并不知道。至于在动乱年代里是否一定要留下来接受侮辱,那就更不一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人就是不能忍受,不能挨;有人可以忍受一切,另有人一有机会就会跑开。说到底这是一种追求自由的精神——许艮当年能一口气跑开,去一个地方过自己的生活,多么了不起啊!我佩服的正是这一点、不能理解的也是这一点!说真的,那时大多数人都有条件跑开,因为并没有人捆住他们啊,是他们自己用一根无形的锁链把自己捆住了。每个时候都有一种时髦,当年就是大伙儿一块儿狂热,一块儿活过来死过去。而只有许艮是个例外,所以说我钦佩许艮啊!

“我想和他讨论一个书呆子才关心的问题,就是自由的问题。我们那时候没有自由,有了却会扔掉……这一路上找他太难了,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因为我得按时返回南山。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最后在一个边远小镇下了车,像当年的老许一样,在镇上的一家油条店吃了早餐,然后就打听一个叫栗树沟的地方。令我奇怪的是多少年过去了,那个镇子和那个油条店还在,好像一千年以后还会有似的。这倒不错,真像一种梦里相会。可是那个栗树沟就不好找了,不是因为它改了名,而是因为它太小了,镇上人都不知道。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商店里见到了一个喝零酒的老人,老人用烟锅比划着,说那个地方在哪儿。我问有多远,他说那远了去了,你得走上一天一夜才摸得着它的边……

“就这样找啊问啊,三天就过去了。第四天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只有三两户人家的地方,满是老树,当然还有不少栗子树。这些人家说前些天是来过一个城里模样的老人,不过这人没怎么停下就走了。我又打听鱼花和尼姑庵,有人就给我指了方向。我先是在鱼花家的老屋看了看,发现这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木头屋子,除了屋顶的草换过不久,其余都黑乎乎的。上了锁,没有人。幸亏我在老屋这儿徘徊得久了一点,因为正准备走开,突然近处的一片灌木被摇动了——我惊讶抬头,却见一个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咱的老许艮啊,他活生生地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我一声大喊拥上去,一下抱住了他。奇怪,他不像我这么激动,仰着满是胡碴的脸看看我,只‘唔’了一声。原来他刚刚从鱼花那儿回来。就这么,我们在木头屋子里住下了。吃饭,深夜不眠,交谈,争论,一口气过了两天。他告诉我:鱼花真的入了尼姑庵,他一直劝她回来……可能是说来话长吧,他一时没有讲得更多,只说再等等吧,也许她会回来的。他的样子有些忧愁……我谈了他不辞而别在校园里引起的骚动、特别是陶楚母子的痛苦。因为我忍不住,还是说出了人们的普遍看法。我说出了几个致命的词汇:逃离、自私和无情……老人低头吸烟,头压得越来越低。后来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油灯,额上鼓起了青筋——我马上有些后悔了……他就这么盯着,盯着,有些恶狠狠地把头扭向小小的黑窗,几乎是向着野外喊道:‘我不是逃离,我是回来!看到这个木头房子了吧?这就是我的家!我要回家!我走的前一天一夜没睡,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因为用力把纸都划破了!我写的是——我不安!我行动!我反抗!我生活!’”

“……他这样喊了几嗓子,接下去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风搅着树和草的响动传进来,像是对他的回应。这就是那个夜晚。许艮这几声大喊我一直没忘。他是急了,他急于喊出来,喊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