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和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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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历九月之后,很快就要迎来一个冬天。在这样的日子里,这个城市的某一些人会牵挂起远方的行者——凹眼姑娘,吕擎阳子,庄周,许艮……有一个人走得最远,他就是苍白青年。这个人将永远不会归来,因为他嫌“东部太热、太挤”,所以“愿来世降生在/寒冷的西边/那个贫瘠的高原”。一个出其不意的时刻,我悄悄踏访了他的东部居所,在那个神秘的大宅里倾听过业已消逝的声音,仿佛看到大厅一角坐了两个悲伤的人——他们正在诀别。这分别前的最后一次深谈,却是悄无声息。总之这是人世间最沉默最令人心碎的交谈。这场交谈不久,一个人将打发另一个人上路,从此一去不归……

这个冬天来临之前,我独自抵御着阴冷和抑郁的袭击,在阴阴的城市街巷里徘徊。有时我到橡树路,去看望四合院里的老人。吕擎的母亲很少说话,她常常端坐那儿望着我。这双眼睛依然亲切和热情,像湖水一样清澈……离开老人的房间,我一个人在吕擎吊了沙袋的那个厢房里待了很久。从这个窗口望去,橡树路上一段最美的景色映入眼底:一处老旧的别墅,红色砖墙已经变成了苍黑,只有洁白的木栅栏漆得簇新;四周是女贞树,小叶黄杨,还有刚栽了几年的雪松;浓绿的草地上,喷灌器在忠实地工作;一个穿了红裤子的少妇从木栅门走出……我在沙袋上击了几拳,感受着发痛的手指骨节。屋里被吕擎搞得乱七八糟,到处堆放着考古学书籍、古钱币和动植物标本之类,还有采来的一些岩石:花岗岩、正长岩,有很多气孔的熔岩、石英斑岩,因受大气应力作用而变成红褐色的熔岩、霏细玢岩、风化细晶岩、方解石和扁桃形辉绿岩……这一切正待整理和标记。这里再准确不过地说明主人杂乱无章的思绪,还有他急躁而广博的渴求、摇晃不定的人生追索……一个接近四十岁的人,心上失去了秩序意味着什么?

每一次离开吕擎的小屋,那种乱七八糟的堆砌都长久地压在心上。它使我目光恍惚,思虑重重……阳光轻软无力地投射在街道上,人行道旁的草叶无精打采。路边的木槿竟然旱得开不出花来,紫荆也半死不活。杂乱的地毯草中间夹杂了一些颜色深一点的莎草,结出了小得可怜的籽儿。这些植物只要离开了橡树路,没人会好好照料它们……路经一座体育场时,在围起的铁网前待了一会儿,想意外地看到小鹿。没有。这儿正在进行一场松松的足球赛。近年来这种赛事常常让人热泪涟涟,仿佛生死攸关。实际上是踢一个牛皮缝成的圆球……网柱上贴了一张治疗性病的广告:这个城市到处如此,以至于使人纳闷,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那么多下身出了毛病?“性病也比那些唯唯诺诺的小官人深刻多了”,我想起了阳子这句不伦不类的比喻。

回家不久即接到马光的电话:李贵字被人杀了。时间是上周二,人死得奇怪:作案者使用了一条长筒尼龙丝袜……“现在正加紧调查,有关部门还下了一个文件,要‘重拳出击保护企业家’。”马光的口气冷咝咝的,“黑社会啊……人发了财日子也不好过……绑架的事在这个城里接二连三,如果不按时送钱去,他们真会‘撕票’的。”

半下午时分有人敲门——竟然进来两个穿制服的人,面孔肃穆,其中的一个还拿了高压电棒:这东西据说是致命的玩艺儿。领头的铁青着脸:“我们要问问李贵字的情况——能否提供一点线索?”我在心里骂道:我已经不上班了,还不让人清闲。我说:“找马光吧,他让李赞助过讨论会。”

“什么讨论会?”

“好像是‘斗眼小焕’后面那个讨论会吧……”

黑脸人捧着本子一一记下,旁边拿高压电棒的那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小狗丽丽。丽丽这时候被威慑住了,略微低着头,伸着舌头,看着脚下的一点水泥地板。它不敢看这两个人。那个年轻人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有点不怀好意。我想他大概是想试试那根高压电棒吧?这家伙敢动丽丽,我就会迎着鼻梁给他一下。

“他跟女人有什么关系吗?有没有第三者插足之类?”

我差一点把李咪给供出来。我摇摇头。

李贵字的死耐人寻味。那几个凶手竟然使用了女人的长丝袜。他的死极其悲惨,却不禁让人惋惜。不知李咪听了这个噩耗作何感想。李贵字曾是那个大学里最富有的一个毕业生,不久前还插手了那场轩然大波。他经常把一些莫名其妙的人领到学校,向其介绍不求上进的女大学生。他出钱给人到欧洲旅行:“简单得很,到欧洲转一圈,去荷兰看性事表演……”他甚至公开鼓励那些老年学者诱奸女生—— 一个老教授竟在餐桌上听傻了眼,以为是大白天遇见了鬼,当他终于听明白这个昔日的学生正在有条不紊地诱导自己时,差点背过气去。李贵字外语极差,现在却大谈“德语国家”和“英语国家”的区别,咧着大嘴说:“那都是些什么‘皮袍’(人民,the people)啊!”说到李咪就使劲嘬着嘴:“那是最优秀的女‘皮袍’……”有一次远远看见陶楚到学校食堂打饭,就议论横生:“这么硕大肥美的玩艺儿,有人也能舍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