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赶(第3/4页)
午饭时牲口棚里来了一个老头儿,大家留他在这儿合炊。原来这就是以前的饲养员,牲口散去了,他没有家口,仍旧住在这里。老头子动手做饭,阳子帮他。午饭超乎寻常地简单:一碗清可见底的菜汤,里面除了盐,再就是干薯叶和白菜叶;主食是地瓜煎饼。李万吉带来的玉米饼他们都舍不得一下吃掉,掰了最大的一块送给那个老人。老人七十多岁,两手乌黑,接过玉米饼的时候抖得厉害。他大口吞食,有好几次竟给噎住了,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李万吉让我也吃玉米饼,我摇摇头。这样的地瓜煎饼我以前吃过很少几次,入口酥脆,有点甘甜,可是再吃一会儿就要满口发苦,舌头被割得发疼。山里人一年里主要吃这种食物,只是每年秋天例外:那时收获一点玉米和鲜地瓜、豆角之类,家家生活都得到改善。由于鲜地瓜不能长期储藏,玉米也要很快吃光,接下去的十来个月份就全靠这种地瓜煎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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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之后吕擎领我找村头。村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山里汉子,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却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我想他大概就靠这双眼睛掌管一个山村了。吕擎把我介绍给村头的时候,只着重谈了一下我们的关系,对方立刻高兴了。我马上明白吕擎与村头的关系处得极好。
我们在村头的陪伴下,一块儿到一个大碾屋里看了一下所谓的“小学”。原来这才是三个人的杰作:阳子画的一些图画贴在碾屋的墙上,屋里全是石板搭起的课桌,白灰墙上涂了墨汁就成了一面黑板,上面还留着几个没有擦掉的拼音字母。村头说:“他们若是不来,村里孩子有一多半别想识字。”他叹息:“以前孩子上学要走远路,到那个大村子里去。如今路上什么人都有……两个孩子往回走,走失了!”
我以为是迷了路,他摇摇头:“路熟着哩,也没招狼。狼早打光了,兔子也剩不了几只。现在是人多野物少,遭了人贩子!”村头恨恨地说,牙齿都咬响了。
真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吕擎默不做声,后来沉着嗓子告诉:真有一些丧心病狂的家伙藏在山里,他们专偷山里的孩子,偷走了贩到南面去,一个孩子能卖一千多元。
“就这样卖了一个孩子?”
村头说:“山里娃儿不值钱,山里娃儿有的是哩。”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行泪水顺着鼻子往下流,然后背过身,走出了屋子。
吕擎小声告诉:村头的一个小外孙女刚刚九岁,前不久被人贩子偷走了,孩子是在山里采地肤菜时失踪的……这个广漠的世界啊,有谁来帮帮这些山里人呢?“你在山里走久了就会明白,这个年头好多人在城里发不了财,在热闹地方找不到机会,就一齐拥到山里来了。他们在这儿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拐卖人口、走私黄金、骗人妻女,有的干脆打家劫舍,是真正的强盗。他们还直接笼络那些走投无路的山里恶人,这样就有了向导,每到一个地方先摸底,然后再寻机会下手。”
吕擎说他们住的这个村子里,不知多少次半夜被枪声给扰乱,狗一连声地叫。等民兵跑出去,什么都晚了。只要是这种情况,天亮了问一问,准是又有一家出了什么事儿。“那些坏人分不清是从哪儿来的,有的腔调怪异,有的就操着当地口音,都带了各式武器。他们来偷来抢,可是山里人哪有什么东西?最穷的人家连柜子都是土和石头做的,几乎没有一个人有一件值钱的衣服。他们是来搜金子的,要搜走卖矿石挣来的一点钱,如果搜不到,就把这家的锅捣烂,或者欺负人家的孩子。有时半夜听到谁家像挨了刀子一样,喊破了嗓子,就是遭了事儿了。这喊声一开始还响在山坡上,追着追着就到了山的另一面去了,听不见了……”
我很久没有到过这片大山了,听了他们的叙说,让人觉得恍若隔世……余泽说:“比起那些人来,那几个走私金子的家伙还不是最坏的。”阳子介绍:“他们当中有个家伙叫‘大腕’,这家伙瘦骨嶙峋的,弯腰曲背,长着一对小灰眼珠,可能是城里来的流氓头子。这家伙一双眼睛就包在一堆皱纹里,不笑不说话,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正经一个白毛妖怪!”阳子吸一口凉气,“有一段日子他把村头给瞒哄住了,因为他能说会道,还给了村头一条裤子。他在村里安了窝,手下的一伙在四处活动,到了傍晚就回来睡觉……”
说到这里,几个人的表情立刻有些沉重了。谈下去才知道,“大腕”这一伙和他们三个积上了仇:对方怀疑是他们报告了公安部门——其实没有必要,因为这些人的活动也并非保密。阳子说:“你想想,公安机关要知道还不容易吗?可‘大腕’一伙怨恨我们,说只有我们这些城里人才有那么活络的脑瓜,说俗话讲‘一山不容二虎’——他认为我们在跟他们一伙争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