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2

这天下午我想到了阳子,想到他胖胖的、挥动不停的胳膊。我觉得自己非要立刻见到他不可。他这会儿正在干什么?要知道他平时总是不停地涂抹。他在画画。一个极有才能却毫无名声的人,一个默默无闻的奋斗青年。老天,天底下有多少人在奋斗,在无闻,在青年,在老去,在成功和死亡……留给我们的时间是如此短促。

我往他的单身宿舍急急走去。

他平时住在学校,可原来的单身宿舍还一直保留着。那儿可算派过一些了不起的用场,无论是我还是吕擎,大概都会怀念那个又小又黑的房间。那时候我们都是单身汉,跟今天可不一样。今天我们到底是什么样子自己也搞不明白。我对那个地方熟极了,熟得一仰脸就能嗅到它浓浓的墨汁的臭味儿。

敲门,没有回应。

门缝里有一个条子,抽出来一看,上面是几个笨拙的大字:我到某某地方去了,如果吕擎来,可以到那里找我。他就是没有想到我会来。我把条子揣到衣兜里,然后径直到那个地方寻他去了。

令我不安、使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儿正有一个躲不掉的“聚会”。我来到时,一间挺宽敞的大厅里已经坐了几十个人。照例是烟雾腾腾,是咖啡的香味和喝茶的嗞嗞声。

像过去一样,进来一个生人并没有多少人注意。我的目光只是在捕捉阳子——看到了,他正在角落里跟一个女孩谈话,比比划划像打哑语。两个人大概都没有发现我。我想女孩可能就是他曾经提过的那个画油画的女朋友吧?我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马上回头。

“哎呀,是你……”

他小声叫着,立刻向那个女孩小声介绍我。

姑娘站起来。她的一双眼睛黑黑的,真正是黑白分明。一笑腮部立刻有两个酒窝。样子当然十分可爱,画家的选择嘛。

“小涓,一直想拜访你呢。”

姑娘笑吟吟地把阳子拉了一下,找个空隙请我坐下。我发现小涓的腿上套了一个很厚的彩色护膝,这使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神气。她两只脚上穿的鞋子竟然不是一种颜色。现在原来时兴这种穿法。

这时我才注意到主持人——正中那个宽大茶几后面坐了一个脸色苍白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神态苍老;这人个子不高,穿了件深棕色的衣服,好像是丝绸的,很滑润;裤子宽肥;留了长长的背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打扮,包括他的神气,都像一个长坏了的封建遗老。他只看自己跟前的一块地方,目光忧伤而沉重。他的旁边则坐了一位浑身颤抖的人——我的目光刚刚转过去,那个哆哆嗦嗦的人也正好站起来。留背头的主持人朝一边摆了摆手。

“他是一个……”阳子小声说着,我没有听清。

那人站起来,所有人于是不再交头接耳了。他说话就像吟哦,伸出右手,高举过顶,然后猛地一扬。可惜他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懂。那是一些极其怪异的词汇组合,好在我在另一些聚会上见过类似的情形,多少有些熟悉了,不太害怕且能够安之若素。只有那些初来乍到的人才会慨叹不已,甚至是大惊失色地四下观望。老实说这一套玩法已经有点过时了。

那个人刚坐下,又一个人站起来。这人穿了鲜绿的衣服,刚刚伸直了腰就伸出食指点划着,好像正面对了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咬牙切齿。可是他谈论的都是关于自然、诗、艺术、戏剧、建筑、雕塑之类,并不关涉具体的人和事。最后他的食指重重敲击着面前的空气,结论道:一切都在毋庸置疑地走向死亡,一切,我们集体悲悼的时刻真的来到了……

刚才那个颤抖不停的人仿佛突然被刺中了,浑身痉挛,紧接着又一次站起来,争辩,呻吟,最后重新吟哦起来。

小涓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后来把耳朵侧向一旁,大概想听得更清。她终于附到阳子耳旁,捂着嘴在笑……

准确点说,我从落座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什么,这会儿一点点强烈起来。我脸上好像有点发烫。我觉得有一道目光正在投射过来——我进来不久就感到了它的存在,这是真的。屋子里有一道目光,一道有别于所有人的目光……可能我就为了回避它,才一直望向另一个方向……这样过了许久,我终于把脸转过去寻找——

那儿坐了一个二十左右的姑娘,她穿了黑色的衣服,细高个子。显而易见,大厅的这一边就是给她的目光照亮的。这目光正迅速改变着这里的一切,使人觉得四周的什么都变了——似乎这个一钱不值的聚会仍旧可以容忍。是的,原来每个聚会总是因为某一个缘故、某一个人和某一件事才变得可以容忍,甚至是可爱起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极为特别,陌生而又熟悉,只一瞥就让人无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