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随处可见的都是另一种情状了。接上来的全是陌生的面孔,比较年轻的面孔—— 一些自命不凡的黄口小儿,双目圆睁下巴颤抖的瘦削青年。虽然其中不乏纯洁可期之士,但也真的夹杂了不少百无聊赖之徒。的确,恶棍不少,痞子也特别喜欢光顾;还有,女光棍们染了长长的指甲、夹着香烟的样子真是吓人哪,她们坐在那儿,大劈双腿,比着劲儿说荤话,语不惊人死不休……
夜晚,特别是长长的星期天,一个人该到哪里去?徜徉街头吗?看着阳光下烟雾腾腾,万头攒动,有时真恨不得钻到一个角落里喝个烂醉。我现在终于明白那些酒徒是怎么回事了。他们痛苦啊,精神上贫穷无告啊,又没有大自然的抚慰。大自然通常是教人学好的,让人能够释放出一些现代淤毒。我们这里的小酒馆和咖啡屋如果不是给搞得脏腻不堪,如果不是被一些下流的窃窃私语或高声浪笑给闹得邪癖怪异,一步误入就像是被泼上了浑身污垢,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直奔那里而去。我害怕孤寂,可又急于逃离。结果呢,就一次次转悠到了一些不伦不类的聚会上。这真尴尬,有点晚节不保的意味。
那些陌生面孔遮掩下的是一颗颗奇怪的心灵。他们或者木着脸,或者互相做着鬼脸,使着眼色,然后悄然进出。他们不怎么打扰别人。这当中偶尔也有个把真正的恶少,可就是看不到油腔滑调的街痞。这是开始的情况。而随着时间的推延,到了后来就完全不同了。长发青年,留着胡子、穿着过时的喇叭裤、马来人一样的大花格衬衫、染了杂毛、手拿一把吉他的怪人,都一家伙全涌来了……这些都不会让人吃惊。突如其来的争辩、口吐白沫的忘情叙说、地地道道的精神病人、妄想狂、满口呓语者、偶尔夹杂三五句外语或是古旧字眼的馋鬼色痨,在这种场合一抓一大把,简直到处都是。它们仿佛成了这个乱哄哄的城市的一种特产,成了它理所当然并多少引以为傲的组成部分。在这些奇奇怪怪的角落,我有时实在搞不清这些聚会是由谁倡导并坚持下来的,又怎么会毒化成这副模样。一切都在变质,在扩散,在发出一股第三世界的膻腥和恶臭。
我走在大街上,常常感觉自己绝非人届中年:那种有关心理年龄的感受往往是通向两极的,有时苍老到步履维艰,有时又似乎仍然停留在少年和青年时代。是的,还有一条活泼的思路,一颗跃跃欲试的心。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走上街头,两旁景物视而不见,多像少年时代赤脚奔跑在平原和灌木丛中、跨跃在沟沟岭岭之间的那种情形。我正在迈过那些土坎和石块,一如原来的那个流浪小子。每逢我看到在街巷上窜来窜去的打工者,特别是长发披肩、缓缓行走的流浪汉,心中就有一股滚烫烫的东西一蹿而过。一种认同感、彼此的一个眼神、无声无息的交流,一瞬间会让我神情恍惚。你为何而来?为何闯到了这座城市?前面的背影渐渐消失了,可是有一句话似乎正在从他摇动的形体上传来,好像刚刚送达了一句亲切的耳语……是的,我的心正在像他们一样四方游走,没有方位感,也没有归宿。
我记起了父亲、母亲、外祖母,连同我出生地的那座小茅屋……一切都消失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午夜与梅子在一起,常常要莫名其妙地心疼。我品咂着留在唇间那种实实在在的气味——发霉的城市气味和爱人的气味。我不时在黑影里伸手去找小宁,抚摸他圆圆的小巴掌。闷热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都市之夜啊,这是怎样的遭遇,怎样的时刻。浓浓的夜色啊,谁也不知道由什么组成。
我们茅屋旁的那棵大李子树,它的一树繁花像云雾一样,清香气息笼罩大地。蜜蜂一团团旋转,蝴蝶翩翩。一切都消失了,我一个人走进了这个闷浊的午夜。我不明白神灵既然让人生下来了,却又要把他剥夺得一干二净,让他一无所有,神灵的本意是这样吗?打从割断了脐带的那一天起,人就要独自抵御惶恐。我从十几岁就开始了单独谋生,总是一个人,无人牵引,也无人同行。我从海滩平原出发,直到神差鬼使地来到这座巨型蜂巢。是我自己在黑夜里摸索,找到一个又一个朋友和亲人——像命定一样,他们一个一个从浓浓的夜色中浮现出来:阿莱,凹眼姑娘,吕擎,庄周,阳子;还有梅子,内弟,岳父,岳母……一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小窝,一个家。他们差不多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有时候,不是深夜就是白天,反正是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我会突然想起一个朋友,这会儿他(她)就是我的“全部”拥有。我变得急不可耐,想马上见到对方,是那样的一种渴念——这时真的有点刻不容缓,哪怕仅仅是在一起待一小会儿也好……